仆役在那庭中提前抬来长桌,铺上红布,又将慕无铮送的那五坛佳酿摆了上去,一旁又放上侯府添的玉佩、金簪金块等等彩头。
二人起身离席步至庭中,各自面对面站在长桌一头,大约隔着两臂距离,一人霜雪白衣,钟灵毓秀,清俊脱俗;而另一人青衫素洁,文雅端正,深沉如水。
“纪公子打算以何字为令?”林霜绛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全然不大担心这场比试。
纪殊珩波澜不惊地拂去面前红布上的细尘,“即为花宴,便以花字为令.......林小公子先请。”
林霜绛也没同他客气,既然是自己先开,他嘴唇轻动,诗句仿佛随手拈来,根本无需多思。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他笑意盈盈看去,只见纪殊珩顷刻便接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霜绛瞬间接过。
纪殊珩眼眸微动,唇瓣轻动,“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欲买桂花终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林霜绛翘起唇角。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
一盏茶、两盏茶的时辰过去后,林霜绛和纪殊珩这边还是斗得如火如荼,宴上众人无不看得屏息直叹。
叹是叹自己学不如人。
纪殊珩眼神望去,口中又接过一句,“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林霜绛杏眼微抬,语速还是如开始一般不急不缓,以一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接下纪殊珩,此时,席间逐渐响起倾佩的掌声,纪殊珩忍不住呼吸微乱,有些慌了神。
林霜绛,太强了。
当真是老天爷给的好记性。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斗了近百句诗。
最后,林霜绛以一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让纪殊珩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带“花”之一字的诗句来。
纪殊珩手心收紧,他输了。
只见他神色微敛,虽输了比试却并未显露出颓色,反而双手拱在身前抱拳,一副君子般的利落模样。
“纪氏纪殊珩,愿赌服输。”
侯府老夫人看得兴致盎然,见二人斗了许久终于见了分晓,忍不住笑着夸赞二人道,“林公子天纵奇才,纪公子虽败,却亦能看出其学识深厚.....想必二位才子日后必能在朝堂之上有一番大作为,这场比试,精彩!”
林霜绛和纪殊珩闻言,一致面向侯府老夫人抱拳行礼,眼眸微敛,异口同声道,“林/纪某不才,谢老夫人吉言。”
侯府仆役将飞花令的彩头放进锦盒中,双手呈递给林霜绛,“林公子,这是您赢得的彩头。”
林霜绛笑眯眯地接过锦盒,对着纪殊珩道,“赵世子珍藏的佳酿,还望纪公子能喝个痛快。”
纪殊珩脸色一僵,他身为纪氏嫡子,林霜绛让他满场敬酒,他如何能看不出林霜绛是刻意折辱于他?
他垂下眼,漠然道,“自然。”
于是纪殊珩便开始轮流在宴上敬酒,先从侯府老夫人开始,到赵世子,以身份尊卑长幼次序往下敬。
纪殊珩本就是文人,平日又不好嗜酒,几番下来等到敬氏族公子时已经是颇为不胜酒力,甚至一路是由随身的侍从搀扶着他去敬的。
一路轮到晋琏时,晋琏满眼忧心地看着他,一个劲地摇头,“阿珩我不要你再喝了.......后面的我帮你去敬好不好?”
纪殊珩原本白净的脸被酒意熏得红透,但还剩几分清明的神思维持着平日的庄重,“要敬.......五坛还没喝完。”
晋琏苦着脸,从席间走出来一把推开那仆役,亲自扶着他,“阿珩,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身子要喝坏的。我去为你求求端王殿下,好不好?”
纪殊珩摇摇头,“愿赌服输......阿琏,你不能总是这样,什么都愿为我扛。”
纪殊珩不知是喝红了眼还是酒意冲昏了头乱了心绪,平日那双深沉的狐狸眼竟显露出几分情绪,他伸出手紧紧攥着晋琏胸前的衣襟,“阿琏......别为我求情,别向任何人求情。”
“你可是晋家的大将军啊......”
晋琏心头一紧,只听纪殊珩继续哑声低语道,“不该为了我这样的人,折软了腰。”
晋琏低头看去,只看到一片他读不懂的晦暗。
“我不管......我发过誓无论如何要护着你,别说折了腰,”晋琏咬紧牙关,“就算是折了膝又如何。”
他说完一边扶着纪殊珩,一边拧着眉忍不住转头就想带他去找端王。
谁知纪殊珩竟然忽地一把大力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撑在一旁的桌上,只见他狠声道,“你记住,我所做任何事,好也罢坏也罢,全然与你无关。”
晋琏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一时有些懵,只听纪殊珩轻笑一声,语调里带着些无奈,“傻瓜......告诉过你多少次,”他身子摇摇晃晃上前一步,拍了拍晋琏的胸口,抚平被他弄乱的衣襟。
“堂堂大将军,应当傲骨凛凛硬似刀,八面寒风不折腰......”
纪殊珩说完,便命仆役继续馋着他,一个一个起身继续去敬宴上剩下的那些世家公子,可直到纪殊珩敬完最后醉得昏死过去,也依然没有喝完那五坛酒。
慕无铮见状,对着赵及月道,“既然纪公子已醉了,那剩下的酒喝不完便罢了,一同送回纪府,也当作是本王一番心意。”
赵及月对着慕无铮点头,“端王殿下不必担心,侯府自会好生送纪公子回府,连同那剩下的酒一并送回去。”
晋琏一直干坐在席间眼巴巴干看着纪殊珩对着宴上那些才子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递酒,他很怕纪殊珩再这样喝下去,身子要喝出问题来,一直频频忍不住往纪殊珩的方向看去,想着什么时候敬完了他直接上去将人带走。
直到晋琏煎熬又心疼地看着纪殊珩敬完最后一名才子,才终于按耐不住飞身去扶他,纪殊珩近乎神志涣散,已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晋琏将人抱起,只让身旁小厮去给赵及月传话,说纪殊珩醉了自己将人送回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一路穿过侯府长廊,带纪殊珩离了席。
纪殊珩躺在晋琏怀里昏迷不醒,晋琏心疼地把人放在马车上,打湿帕子为人擦干净脸。
“阿珩……没事了,我们回去了。”
此时,赵府的花宴上。
林霜绛看着纪殊珩剩下的那些酒,咬了咬牙,“便宜他了,才喝了这些就晕了过去。”
冬易也有同感,忍不住为慕无铮抱不平,“端王殿下离开太子府时几乎被他折腾得昏死,一身伤痕累累不知道精心调养了多久才好......就这么让他走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慕无铮无奈地劝他,“罢了,霜绛,冬易。纪殊珩平日本就不爱饮酒,他多少酒量我是知道的,他既然愿赌服输,敬完了宴上诸人便罢了,他乃名门之后,平日一贯心高气傲......此事对他而言尽管于身子无碍,却称得上是大辱。再喝下去,若真出了人命或是伤了根本,咱们也不好同纪公交代。”
林霜绛只能恨恨地将此事作罢,刚准备同慕无铮一同起身回端王府,回过头便看到傅云起一脸复杂地站在三人身后。
他高额挺立,黑发如墨,眉眼恣意锐利,看向林霜绛时却带着些柔和,一身窄袖四海清飞鱼服,衣襟上满绣的飞鱼纹栩栩如生。
“傅大人,我欲与端王殿下一同回府,不知傅大人有何要事?”
傅云起眉如剑弯之下狭长的眼眸微动,“霜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林霜绛起身,跟着傅云起借着月色走到侯府一处无人的树下。
他察觉傅云起面色微沉,不禁奇怪,“傅大人,何事需避开端王殿下单独与我说?”
“霜儿,你为何非要为难于纪殊珩?你我都称得上是纪公的学生,与他为敌......对你有何好处?”傅云起深邃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