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冬易与慕凤玄看完篝火,缓缓漫步至河边。
临江县的百姓们已将祭祀的祭品放置于花船之上,轻轻推开,任其悠悠漂远。
河边,斑驳陆离的树影摇曳交错,洒落二人的身躯。
慕凤玄率先打破沉默,脸上虽仍带着些许与冬易对打后未消的肿胀痕迹,却依旧不减那股子风流神韵,只是多了几分狼狈。
“方才那花台上所跳之舞,实在是俗不可耐,与棠钰坊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边说着,边轻轻抬手摸了摸脸颊。
—— 其实慕凤玄脸上的伤并非冬易出手所致。当时冬易与他交手,手持长剑,不过也是将他那一身宝蓝锦袍削得七零八落,怎会真下重手伤他性命。
他脸上的伤,皆是躲避冬易如疾风骤雨般剑刃攻击时,四处摔倒磕碰所致,那模样,当真狼狈至极。
冬易双眸清冷,凝视着江岸,淡色唇瓣微启:“临江县不过弹丸之地,自然难以与京城相媲美。舞技再精湛,若无懂得欣赏之人…… 跳得再好又有何意义?”
慕凤玄的目光落在冬易那张清尘出俗的面容上,似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京城之中,渴望一睹你舞姿之人众多,我亦从未见过比你舞艺更为高超的女子…… 可为何你如今不再舞了?”
冬易微微蹙起那好看的眉头,轻抿薄唇,缓声道:“我如今侍奉于端王殿下身旁,我的一举一动皆关乎端王殿下的颜面,在外抛头露面实非妥当之举。”
“那…… 小铮既能为你赎身,为何不让他还你自由?你若执意如此,他亦不会强行将你留在身边。”
慕凤玄眼中满是疑惑。
冬易轻轻叹了口气,“世子殿下,端王殿下并未囚禁于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留在端王殿下身边。”
慕凤玄身形微微一滞,心间泛起一阵酸涩,“为何?”
“姚氏满门被灭,如今的我,不过是世间一抹无家可归的孤魂罢了。”
声音泠然平淡,带着分明可察的凉意,她目光平静地望着河里漂浮的花灯,神色淡漠,毫无波澜。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姚氏的罪名很难再有回寰的余地,冬易 —— 你还是放下吧。即便没了姚氏,以你的本事和武艺,何愁不能过上好日子呢?”
慕凤玄字斟句酌,终是将心中的困惑与不解一吐为快。
“放下?我放不下,凤玄。”
冬易淡然抬眸,眼中透着一丝坚定。
“这些年来,我时常于梦中惊醒,总梦到母亲在临别之际送我离开的那一瞬间…… 你可知当年姚氏的女子被流放至何处?那是西域极北的天山脚下,永昼之地最为寒冷之处,比没疆的高原还要严寒刺骨……”
冬易转头望向慕凤玄,嘴唇轻轻颤动,“你猜我娘是如何离世的?她离京之前身子尚康健,可到了北地天山的牢狱之中,缺衣少食,最终被活活冻死饿死…… 叛国罪人,在狱中受尽欺凌,每日皆有人与她争抢衣物食物,甚至在狱卒离去后肆意欺辱她。”
“我娘未嫁与父亲之前,乃是京中名门闺秀,温婉柔和,饱读诗书。可离世之时,却那般凄惨…… 至于我父亲……”
冬易微微叹息,似是疲倦,又似不愿多提。
姚氏男丁行刑那日,欧阳大人特意吩咐府中下人瞒着她们,生怕她们悲痛过度,冲动之下冲往刑场而暴露身份。
“冬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慕凤玄难得聪慧一回,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异样。
冬易自是不会将她与欧阳氏的关联告知慕凤玄,“凤玄,我深知你对我一片真心 —— 可我心中,此生唯有为姚氏昭雪一事,再无半分心思顾及男欢女爱。你身份尊贵,而我乃罪臣之女…… 你我身份悬殊,能结为知音好友已属不易。”
慕凤玄闻言,顿时心急如焚,“我不明白,与我在一起,怎会阻碍你为姚氏昭雪?”
冬易缓缓走近他,眼眸眉梢间皆透着冷意,“为了姚氏,我姚冬易此生甘愿奉献一切。若有朝一日,我不得不与太子为敌,或是被迫与朝廷对抗。彼时......你,堂堂陈王府世子…… 又会站在哪边?”
慕凤玄心头猛地一震,身躯瞬间僵住,手中所提花灯竟也脱手坠地。
冬易见他这般反应,心中已然明了,她并未太过失落,只是轻瞥一眼,说道:“所以我不愿让你陷入两难之境,凤玄。”
“小铮与堂兄情谊深厚,他怎会与堂兄相争,又怎会命你对堂兄出手?”
慕凤玄下意识地摇头,旋即又似反应过来些许,靠近冬易时,呼吸都变得急促紧张,“冬易,你究竟意欲何为?姚氏的叛国罪乃是陛下亲自裁定,你…… 究竟想干什么?”
冬易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诉说着:不是我一人。
是我们。
是她与殿下、欧阳氏,以及身后仅存的姚氏族人。
这些,便是她的全部,她注定此生为之而战。
但她并未再对慕凤玄过多解释,只是轻轻一笑,“傻子…… 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
言罢,冬易身姿轻盈地转身,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去。
慕凤玄见她并未等候自己,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快步跟上,满心疑团萦绕,一路上在冬易身后不停地追问,可冬易却似铁了心一般,不愿再与他多言半句。
夜色渐沉。
慕无铮与慕无离返回驿馆后,各自回房进行梳洗汤沐。
洗净一身疲惫的慕无铮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目光却胶着在额前的地藏魂玉上,始终心绪难平。
眼前似乎还是慕无离方才为他飞身上“刀山火海”的画面。
他曾以为,自乔迁宴和及冠礼后,太子殿下对他不过是表面上的迁就与容忍。
然而,当他亲眼目睹殿下不顾艰险匆匆赶来岱县的那一刻,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涟漪,觉得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只是,这份在意与从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太子殿下虽说,若有所求,只需假意迎合即可…… 但慕无铮心知,那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殿下向来清醒克制,又怎会轻易被他三言两语所打动?
他怎会不知,殿下根本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刻意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
慕无铮每每望着慕无离这副清醒克制、及时抽身的样子就心有不甘,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怨恨来。
屋外,浓密的云层集聚在临江县上空,细小的雨滴逐渐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点滴汇集成细流从屋檐流下。
慕无铮耳尖轻动,注意到了外头的雨势。
下雨了?
慕无铮缓缓起身,站在窗前听着雨珠落得愈来愈密,声势愈来愈大。
他微微眯起双眸,修长的两指轻轻夹起一片蝴蝶飞刀,手腕轻轻一抖,飞刀朝上疾射而去。
“啪啦” 一声清脆的轻响,一片小半块瓦片应声而落。
慕无铮心疼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飞刀,仔细端详片刻,似乎觉得用飞刀有些不妥,犹豫片刻后,还是将飞刀收起,换了一把袖箭。
他再次抬手,袖箭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又是一声轻响,这次,两块瓦片瞬间碎裂,从屋顶掉落下来,屋顶之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小洞。
雨水顺着那缝隙,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落在屋内的桌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慕无铮心满意足地收起家伙,拿了伞正欲出门,低头看了看身上汤沐过后平平无奇的亵衣,又放下伞,精心挑选了一件梨花白的薄纱衣,轻轻换上。
他忍不住脸颊微红,都这个时辰了,殿下的暗卫想必都已入睡了吧?他心中暗自揣测,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朝着慕无离的住所走去。
夜色深沉,整个驿馆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四下无人,唯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慕无铮撑着伞,赤足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他来到慕无离的门口,停下脚步,心中暗自犹豫,此刻这般安静,若是就这样敲门,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让慕无离给他开门,决定另辟蹊径。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慕无离的窗前,朝那拉窗往里推了推,眼见竟然推动了,心头不由得一喜。
外头下着雨,带着丝丝的凉风,慕无铮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轻手轻脚把那窗推得半开,轻轻翻身钻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殿下像是已经睡了,慕无铮又悄悄合上窗,摸黑往慕无离床边小步寻去。
“啊!” 慕无铮一声惊呼,脚尖猛地撞上不明物,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身形一晃,狼狈地跌坐在地。
原本于床上酣然沉睡的慕无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双眸瞬间睁开。
他迅速半起身,伸手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