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落日熔金。
劲风吹得军旗烈烈作响,似是野兽不甘示弱的嘶吼。
太子慕无离一袭玄色绣金劲装,从容登上点将台。
立身台上,渊渟岳峙,冷峻面容平和地望向台下万千将士,那目光若有形,逐一扫过众人面庞。
台下皆是林立的戈戟、严阵以待的甲士。
良久,慕无离缓缓开口。
“将士们!”
慕无离长眉陡然扬起,星眸喷火,声震九霄,“二十年前,永昼罹殃,百姓深陷水火,没疆贼子倾巢来犯,铁蹄践踏之处城垣倾颓,凄厉哭号声震四野,妇幼老弱惊恐奔逃,却难逃贼子屠戮!无辜百姓血染街巷,大好城池惨遭劫掠,数以万计珍宝被夺、无数屋舍一夜焚毁。街头巷尾伏尸百万,鲜血汇聚成河,田园庐舍皆化焦土——”
“此血海深仇桩桩件件,皆刻入骨髓,印在山河表里。为人者,不报此仇,腼颜尘世,怎称儿郎?”
“为军者,罔顾家邦,苟且偷生,何着戎装?”
“如今,唯有驱贼寇、复山河,血债血偿,方可慰苍生、酬宗庙……扬威于万邦!”
言辞间,悲愤之意字字狠狠砸落众人心坎,激荡起汹涌心潮,不少将士眼眶泛红,捏紧刀柄。
言罢,慕无离锵然抽出腰间佩剑,“噌” 的一声清响,利刃脱鞘。
只见他振臂一挥,寒刃划破长空,“吾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今日起便与诸君共赴这生死之局!立下这军令状,突袭没疆,夺回失地!虽凶险万分,然吾绝不退后一步!定当身先士卒,为诸君撕开一条血路!”
“诸君……可愿随吾杀回北境,重定天下?”
这番慷慨陈词裹挟着滔天恨意和必胜决心,在空中久久回旋,振聋发聩。
台下呼声雷动,众将士拔刀出鞘,寒光映日:“愿随殿下,死战不休!夺回失地,血债血偿!”
慕无离眸绽精光,朗声道,“好!此战若捷,诸君荣显,与吾共登凌烟.......封侯拜将,青史留名!若败,马革裹尸亦为豪杰,无愧家国!”
言毕,掣剑指天,寒芒夺目。
“毋需多言,出征!”
大军如汹涌铁流,甲光向日,万马奔腾,卷滚滚黄尘,浩然而北,绝尘远去。
北境尚有二十城蒙难,血泪浸地,今朝众将士矢志复疆,北境战场引诸军决然奔赴,唯求踏平贼寇、光复山河,重塑盛世。
——
皇宫。
薛皇后薛情自知晓傅静殊之死极大可能与皇帝有关后,她便如困兽般在这深宫内苦苦寻觅真相。
那些日子,薛皇后如被心魔附身,食难下咽、夜不能寐,凤眸下染着浓重的乌青,却仍强撑精神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旧物与医案中。
存放药单的匣子隐匿在被封锁的宫殿角落里。
许久无人问津,积尘厚得呛人,恰似守着无数不能言说的秘辛。
薛情全然不顾双手会被粗糙纸张磨破,逐张翻查,稍不留神,陈旧纸屑便嵌入指尖,钻心刺痛袭来,她也只是眉头微微一蹙,旋即继续专注审视。
每一张药单,她都细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处批注、任何一个药名,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她逐一细看。
日光一点点褪去,殿内光线渐暗,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她愈发苍白的面庞,就在她几近力竭之时,一抹异样字迹跃入眼帘。
—— 署名陌生,笔触青涩稚嫩,笔画还带着微微颤抖,旁边涂改、墨晕痕迹明显,薛皇后顿觉眼前一亮。
如暗夜中寻得火种,她当下便笃定,此人定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一路探寻此人踪迹可谓荆棘满途,诸多线索如狡黠游鱼,稍一触碰便隐匿无踪。
宫中人心惶惶,宫人们或是怕惹祸上身,被这前朝旧案牵连,面对问询都三缄其口、噤若寒蝉。
有的则是当年职位低微所知极为有限,言辞含糊不清,给不出有用的消息。
太医院那边更是壁垒森严,众太医生怕沾染前朝旧案,推诿闪躲。
内务府那边,簿册甚至多年未妥善整理,杂乱无章,人员记录残缺不全,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薛皇后派出亲信太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许久,才艰难地将零散线索拼凑完整,从一位知晓些许隐情的老库管口中撬出关键细节,知晓此人正是许太医的徒弟,林甫。
而当年照顾傅静殊安胎的太医正是许太医。
待寻到林甫居所时,薛皇后未着华服、未摆仪仗,只带着寥寥几个太监护身,扮作寻常贵妇模样悄然登门。
那居所隐匿于沽州一条逼仄小巷,门扉破旧,朱漆剥落,周遭邻里嘈杂喧闹。
叩门声响,良久才有一男子缓缓开门。
他身形清瘦,面容憔悴,眉眼间透着沧桑与警惕,见薛皇后等人,先是一愣,随后双膝跪地,身子簌簌发抖,似已料到这迟来的“拜访”。
薛皇后微微俯身,亲自扶起他,目光诚挚:“你就是林甫.......可对?”
“莫慌,本宫今日前来,只为当年太子妃骤然离世一事。本宫知晓你曾涉其中,这些年必也历经煎熬,只盼你如实告知,本宫定护你周全。”
那许太医徒弟林甫眼眶泛红,嗫嚅着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薛皇后的目光凝于眼前人,满是急切与期待。
良久,林甫终是长叹一声,叹息声里满是无奈与悲戚,缓缓开口: “皇后娘娘,先太子妃因何骤然离世......您……竟不知么?”
薛情闻言一怔。
“当年太子妃身子康健,孕期虽偶有不适,却也无大碍,一切都平稳妥当。直至临盆前那一月,噩梦突至。”
说着,林甫眼眶愈发红胀,“太子妃突感身子绵软无力,胃口锐减,起初还只当是孕期常见症状,并未过多在意。可师父与臣交替细细诊脉,却发觉脉象透着古怪,沉滞虚弱中隐有一丝紊乱,绝非寻常孕期之象。”
他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继续道:“臣不敢懈怠,日夜守在太子妃身旁,反复查验药方、膳食,均一无所获。直至有一回,太子妃呕吐不止,臣瞥见那呕吐物里似有些异样碎末,当下便疑心入口的膳食有问题。于是悄悄收集膳食样本查验,可最后发现入口膳食皆为寻常,线索便又断了。”
林甫攥紧拳头,额上青筋隐现:“后来臣冒险偷翻太医院被撕毁的残页脉案,又结合私下观察,才惊觉先太子妃是因娘娘您送来那醋红藕才中了慢毒!此毒极为阴狠,初时隐匿无声,毫无中毒迹象,数月间慢慢侵蚀脏腑,待毒性发作,便如洪水决堤,无力回天。”
薛情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满脸不可置信:“怎会!本宫带食盒进入东宫时皆有验毒!”
林甫见薛皇后这般激动,身形颤抖着 “扑通” 一声跪地,额头冷汗直冒,磕着头焦急道:“皇后娘娘息怒!起初那醋红藕确实无毒,这毒显然是后来才被下进去的,幕后黑手极为狡诈,就等着最致命的时机。”
他仰起头努力让自己说清楚:“娘娘您差遣侍女陪您送食盒去东宫,每回当着众人面验毒时,银针探入藕片都毫无异样。兴许是有人买通了您身边的侍女,在临产前两个月,趁着四下无人亦或松懈之时,悄然将那致命毒物混进藕中。那毒极为精妙,融于藕内,色味皆无变化,别说是粗略查验,就算仔细端详,也瞧不出端倪。”
林甫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情绪,继续说道:“臣也是多番查证、反复琢磨,才敢笃定是这醋红藕出了岔子。太子妃向来饮食谨慎,用的食材、厨子皆是精心挑选,唯有娘娘您送去的这道吃食,前期毫无异样,后期却成了夺命凶器。”
薛皇后瞬间明白是何人动的手脚,身形晃了晃,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揪住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脸上血色褪尽,满是震惊与懊悔:“是本宫的侍女…… 白鹭!本宫待她不薄!怎会被人收买,做出这等事!”
回忆起接生那日的惊险,林甫略显呼吸急促:“临盆那日,太子妃已被剧毒折磨得奄奄一息,冷汗浸湿床榻,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稳婆们满脸悲戚焦急,却束手无策。师父和臣当时心一横,拼尽全力施为,好在老天庇佑,小皇孙终是呱呱坠地。可太子妃……已然无力回天。”
说到此处,他朝薛皇后磕头,额头瞬间红肿:“臣无能,未能早早识破那毒,救回太子妃!只恨那下毒之人太过狡诈,隐匿太深。太医院同僚们也无辜蒙冤受死、惨遭杖杀,只为灭口毁迹。臣实在愧疚难安,唯有趁乱救下小皇子,带着姚夫人逃离,才让先太子这点血脉不至于断绝,也算稍稍慰藉太子妃在天之灵。”
薛皇后听罢,身形晃了晃,泪水潸然而下,双手紧握座椅扶手,指尖因用力泛白,心中恨意滔天:“本宫定要揪出所有下毒之人.......让其血债血偿!”
当年先太子妃傅静殊离世时恰逢宫变,太医院被搅得血雨腥风。
照料先太子妃的一众太医,皆被当初的懿王以看护不力等莫须有罪名杖杀,众太医蒙冤受戮,惨叫声贯耳,血染石板路。
起初薛情看到这等情形亦有怀疑,但当年皇帝即位后处理得干净,她根本寻不到一丝踪迹,只以为傅静殊是寻常难产离世。
加之她身处傅静殊之死的悲痛中,很多事难以细察。
惨死的太医之中唯有许太医之徒,资历尚浅、素日不显山露水,才因此侥幸脱身。
而林甫告诉薛皇后,在薛皇后找到林甫的数十年前,欧阳氏便已见过林甫一面,因此知悉当年先太子妃离世真相,后又派人助林甫悉心隐居于此,将他保护起来。
脉案之上但凡现其名号,皆被欧阳氏为了掩盖端王身世,而命安插在太医院的内应撕扯销毁,似要将这段隐秘连根拔起,片叶不留。
接生之时,傅静殊疼得冷汗淋漓、面色惨白,稳婆们围在床边,手忙脚乱却又面露难色——这些稳婆皆是傅家心腹,知晓太子妃此番遭人下毒暗害,孩子怕是也凶多吉少。
可就在众人绝望之时,许太医带着徒弟林甫裹挟着一股冷风匆匆入内,接手了这凶险万分的接生事宜。
一番艰难挣扎后,孩子终是呱呱坠地,微弱的哭声却如洪钟般在屋内回响。
许太医命徒弟林甫当机立断,趁着四下慌乱,抱起孩子,挟着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姚夫人,趁着夜色,乘坐纪氏的马车,从密道逃离这凶险的宫闱。
许太医和稳婆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朝着屋内众人高声呼喊:“太子妃难产,孩子……孩子死在了娘胎里!”
语罢,齐齐跪地,决意陪着傅静殊一同殉葬,也好护住那刚出生便没了娘的小皇子,让这桩宫变阴谋不至于将这点血脉彻底斩断。
——
寝宫内灯火通明,雕花窗棂将窗外的月色割得支离破碎。
薛皇后一袭金绣凤袍,婀娜身姿簌簌颤抖,如残叶般飘摇欲坠,凤目中蕴满悲戚,手中紧攥一纸陈旧药单,指节泛白,几近将那单薄纸张捏碎。
她一步步朝着瘫倒在地的侍女白鹭走近,脚下的红毯绵软无声,却似步步踏在心上。
每靠近一分,数年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那些一同嬉笑玩闹的年少时光,白鹭贴心为自己梳妆、在自己生病时衣不解带伺候的画面,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讽刺。
“抬起头来!” 薛皇后猛地拔高声音,声线尖利而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