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兰跟青云殇分开后,一路向北,因为背附着青铜权杖,因此他一直在城镇周边的小路上行走。
不曾想,在跨过石亭江后,他看见什邡古城的战士又在搜刮民脂民膏,他对眼前的一切痛心疾首。
父亲的苛刻统治让王国羸弱不堪。曾经,他幻想过,如果由他执政,那么定将效仿上古圣贤颛顼大帝,尧、舜、禹等,尊崇民意,疏通河道,减免课税,发展农业,实行上古遗风,并在民间倡导“民为贵君为轻”的执政理念。
可惜,后来的种种遭遇,让这些统统化为乌有,于今,他连与父亲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一切看上去都事与愿违。
他认为这两年来,水灾不断,缺粮少食,更要体恤民生。
大雨过后,许多难民都往龙门山方向而去。他跟丹丘生、青云殇的想法出奇的一致,或许,岷山才是老百姓唯一的救赎之地,那里有山神庇佑。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际,他已经被涂苏的眼线盯上了。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他可以借助权杖逃脱,但他知道,一旦权杖出世的消息流传出去,那么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进而震惊整个古蜀五国。按照他父亲丁坤的性格,一旦权杖在手,定会登高一呼,振臂一挥,继而携神杖之威,呼风唤雨,招兵买马,横扫整个都广平原。届时山河破碎,遭殃的又是老百姓。
这显然是丁兰不曾期望的。
因此当三位将士将他团团围住时,他一脸惬意,内心坦然,甚而有点听天由命的意味。
涂苏一脸疲态,很显然,青云殇、丹丘生、达瓦顿珠三人的离奇失踪,让他备受责骂,受到了非常巨大的打击,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没想到,长公主消失了,太子殿下居然出现了,他瞅了瞅丁兰背后的黑色布袋,对他的这副装扮莫可名状。
不过他知道几年前,丁兰就离开了白帝城,跟江湖上的奇侠异客沆瀣一气,他发自内心的露出善意的笑,说道:“太子殿下你好,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丁兰不置可否,将头撇向一边。
涂苏不以为意,他知道太子殿下的高傲,继续说道:“多年前,你就知道我的为人。尽管你是太子,但我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第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早些天,狱中长公主青云殇离奇失踪,跟你有关系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第三,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去见见国王陛下?假若国王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那么遭罪的定然是我们。”
丁兰知道涂苏这人口蜜腹剑,一张嘴巴如沱江之水滔滔不绝,善于将一些民间轶闻说得天花乱坠,很多年前他认为父亲之所以如此武断一定跟涂苏这种人有关,而王国里这种人太多了。
他对涂苏不屑一顾,说道:“先民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犯得着跟小人解释吗?”
涂苏也不生气,狡辩道:“一个家族之所以能够兴盛起来,一定有人在负重前行。丁兰太子,你可以将我的成长历史看做一个励志的故事。我至始至终效忠丁世家族,我想,这无可非议。”
丁兰冷笑一声,多年的飘荡生涯,打磨了他的棱角,听涂苏如此一说,倒也觉得他之前的行为自有合理之处,于今,这种忠贞之士不多了,于是说道:“我是才回来的。长公主被你们压入大牢了吗?据我所知,她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人,她触犯我们什邡古城的法律了吗?”
然后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假若你要是知道长公主在哪里,我倒想去见见她,你知道我跟她的关系非比寻常。”
涂苏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说道:“太子殿下,这穷乡僻壤焦金流石,我想你这些年流落江湖,定然也不尽如意。既然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回去一趟吧?”
他的话中满是关切,又带着一丝要挟。
丁兰默然不语,他身负权杖,抗争只会露出马脚,他寻思:在什邡古城,没人敢对自己无礼。于是说道:“那就有劳了。”
涂苏赶紧吩咐士兵让出一副马车,叫嚷道:“太子万金之躯,给我招呼好了。假若少了一根毫毛,国王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涂苏一脸兴奋,他认为,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
丁兰觉得这话中透出一种岁月的心酸。不管是对涂苏还是对自己来说,都是如此。
一别十五年了。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先民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不正是自己人生的写照吗?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坐在乘舆里,他一阵激动同时一阵伤怀。15年前离别时刻,自己正是笄发之年,青丝白衣,无人送行,孑然一人。没想到回城路上,尽管看上去风光无限,但是他明白,坐在这里,却失去了自由,帘外微雨迷离,凉风瑟瑟,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什邡古城,千百年来都广平原最富庶最开明最伟大的城邦,被誉为明珠之城,狮王之城。依靠玉石和青铜、石质器皿的输出,再加上精湛的金属切割工艺,源源不断的财富涌进这座城池。
相比于岷山深处的营盘山古城,这里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全新气息,舞榭歌楼、祠堂宗庙、祭祀神坛、楼宇亭轩,目不暇接。近两百年来,已有跟营盘山古城分庭抗礼的气势。
很不凑巧的事,15年前,青酆大帝发动了轰轰烈烈的“血脉大战”,而主战场就在桂圆桥附近。宝墩城铁骑加上猛犸巨象阵,几乎是摧古拉朽,所向披靡。此战流血漂橹,尸积如山,什邡古城元气大伤。日达木基、魏氏家族等煊赫一时的名将全部壮烈牺牲,国内青壮年十去七八。
一路上,丁兰注意到,城池里俨然焕然一新,往日的辉煌就像破土的新芽,正在迅速成长。
的确,百足之虫至断不蹶。辉煌宏达的什邡古城气象万千,此前的残垣断壁不见了,破砖烂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和琉璃金瓦,是歌舞升平和欢歌笑语。丁兰将帷幕拉开,被眼前的全新景象震撼,他被父亲的雄才大略折服。
涂苏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看到了丁兰眼中诧异,自豪说道:“丁坤国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近些年,在城池里提拨了许多有才华有胆气有智慧的将帅之才。他们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不辞劳苦,一心一意为民服务。你看看吧,如今的城池规模比以前更大了,而且,整个城邦万众一心,凝聚力今非昔比。”说完他豪气顿生,“哈哈”大笑。
其实,这些东西丁兰心里明白。
这些年,在他游历山水途中,他知道现今的年轻人更喜欢在平原地区寻找机会,而什邡古城百废待兴,正给了他们施展才华的可能。在他还是太子时,当时就有很多年轻人希冀为国王服务,不少人通过战争扬名立万,并借机出将入相。
涂苏继续说道:“如今,什邡古城,城墙东西走向十里,最富有的区域就是玉粽、玉器等祭祀器物生产基地。你也知道,如今各大城邦,对祭祀非常重视。”
丁兰很清楚,什邡古城打造的玉章栩栩如生,金泊精妙绝伦,很多年前,不管是岷山深处的营盘山地区还是龙马古城、高山古城等,无数商人趋之若鹜,并满载而归。
丁兰冷冷说道:“有新的机遇和突破吗?”
涂苏自豪说道:“有的。各种新兴行业正在兴起,比起战争前,城邦涌入更多的铁匠、纺织制造者、酿酒师、染料生产商、茶艺师和渔业从事者。当然,还专门了成立了武士集团,另外,国王还给了游侠、方士、学士大展拳脚的机会。”
丁兰不胜感叹。其实100年前,丁氏皇族人丁兴旺,门庭若市,是整个平原最大的姓氏之一。哪知道到了丁坤这代,人才凋零,后继乏人。大概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吧。
当然,若不是当年的“血脉大战”,什邡古城丁世家族的辉煌,至少还可以持续几百年。
很快,他们就到了辉煌绝伦的紫微星宫。
营盘山古城依照天上的“北斗七星”打造了北斗七星宫殿。而什邡古城则依照天上的紫薇垣,打造了庄严大气的紫薇星宫。民间歌手唱和:“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整个古蜀大地都认为“天有紫微宫,是上帝所居也。”因此人间便“王者立宫,象而为之。”什邡古城的建城理念大概源于此。
什邡古城,除了宫殿之外,最辉煌的要数连接两座宫殿的桂圆桥。此桥东西走向500丈,设1500个垛碟,是防御体系中最坚固的存在,它像一座丰碑一样让无数人顶礼膜拜,拥有桂圆桥也就拥有陆地上最强的盾。
当年,青酆大帝率领2万黄金军团,再加500头猛犸巨像,连续攻打10天,硬是没有拿下桂圆桥。最后,青酆仅仅摧毁了城外的建筑就败兴而归。
而飞将军则给予了最高的赞誉:“没有人可以攻破桂圆桥,这是都广平原最伟大的桥梁。”
历历往事涌将上来,丁兰心情激荡,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那么现在应该大权在握,依照自己的治邦理念,现在一定是民心所向,再凭借青铜神杖,一定可以重振雄风,恢复这座古城的荣耀。如果当初长公主青云殇能够跟他结合在一起,那么凭借宝墩新城和什邡古城建立的坚固纽带,不管是营盘山古城还是大西海东岸的蚩尤城,以及白帝城,都不足为虑。如果,如果……他有太多如果和太多假设了。
不知不觉,他们一行就到了国王大殿。大殿正中央,是一头用汉白玉石打造的巨狮雕像,此石像栩栩如生,雄狮昂首挺胸,四肢粗壮,五爪尖锐。雄狮那霸气头颅朝向北方,傲世苍穹,睥睨一切,大有威震天下的傲气。
狮子是什邡古城的瑞兽,他们的城墙之上、琉璃金瓦上、皇宫园林的大门口等,到处都矗立着石狮雕塑,当然,他们旗帜,同样是以雄狮为图腾。
丁兰伫立在大殿正中央,他盯着雄狮雕像,陷入神往之中。大殿空荡荡的,涂苏大概跟国王父亲汇报去了。
四下无人,阔别15年,眼前所见,依旧跟原来一摸一样。可惜,物是人非。先民说“人貌非昨日,蝉生似去年。”大概就是如此感受吧。
他衣衫褴褛,背后插着一根极为腌臜的用黑色抹布包裹的棍子,完全是一个落魄王孙的形象。当然,他浑然不觉。
这显然让丁坤国王暴怒:“看来巫山的彪悍的民风,没有让你的骨头更硬,反而更加柔弱了。”丁坤看到丁兰气血衰弱,双眼混浊,四肢枯瘦,气得浑身发抖。
他咬牙切齿,继续道:“15年来,大西海的风让你气焰消沉,你看看你,毫无斗志,身体虚弱,你经历的这些磨练,难道还不足以让你变得刚强吗?”他人未到,但那如急雨一般的声音已然响起。
丁兰其实根本不知道被权杖吸干了精血,他涨红着脸,一句话憋了十多年,想到这期间无数的委屈与心酸,此刻脱口而出:“当年还不是你将我送出去的?我愿意沦为质子忍受羞辱和讥讽嘛?这是我能选择的吗?这副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