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渤从不相信汝阴侯会死去。
那可是汝阴侯……经天纬地、神谋鬼策,就连自己那高傲的、被全族给予厚望的族兄师湘都得在那人面前俯首。
这样的人怎么会那样战死,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呢?
十万胡人,听上去是很厉害……但汝阴侯打过那么多的仗,不知多少次从血雨腥风中穿过而衣角不染尘埃,区区胡人而已,如何能杀的了他呢?
张朝在前边掀开了帘子,面无表情地回望着身后两个仲珺钦定废物,侧身让开了位置。
师渤本该大步向前扑进帐子,半跪在那人身前,将这些年的思念、委屈都一股脑倒出来。
但看着黑洞洞的帐篷,他迟疑了。
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得厉害,砸得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竟开始犹疑。
会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会不会是张朝和亓官拓联合在一起骗他?那一丝熟悉的文气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而且,如果真的是他,自己又该说什么呢?
——对于自己的心声,他还会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吗?
*
与身为那人青梅竹马的张朝与手下败将的亓官拓不同,师渤是师湘举荐给主公,而后被分配在诸葛琮麾下征战。
在几个武将中,他无疑是最幸运的那个。
在打了几次胜仗后,就美滋滋地顺利效忠成功,走上了人生巅峰……
然后他就理解了为何同僚们的眼神如此微妙。
原来仲珺的天赋是读心……吗?
年轻时的师渤脸色先红再白,又变红再变白,最后陷入死一样的安详。
一想到自己曾在那人眼前脑补了什么东西,他就很难再直视那个人……尤其是直视那双平静的、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的黑瞳。
师渤没脸再去人家面前晃悠,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族兄那里问个明白。
那时的师湘才刚刚在那人的命令下试着去建立情报机构,正忙得焦头烂额,听到了他的困惑,脸上竟然露出几分好笑。
师渤至今还记得他的话。
他说:“你觉得,仲珺会在意你吗?”
暴击。
师湘继续说:“最初得知这个消息,我可是很努力地在心中赞美他,给他写了不少的歌赋,甚至还给他念了我写的书……都这样了,他都没有多看我一眼呢。”
“你这区区憨瓜武将……呵,有这闲工夫想东想西,还不如多琢磨一下怎么得到军功。我举荐你,可不是让你来这里勾心斗角的。”
说罢,这位文质彬彬、相貌优异的文士便将师渤晾在了一边,自顾自地继续翻起情报来。
那时的师渤还年轻,比张朝、崔晖、荀昭都要年轻很多,战争的经验也不足,在战后计算功勋时,有很多次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师渤听到有人议论,若不是自己有师湘这个族兄,就根本没有接近汝阴侯的可能,更别提直接效忠于他。
师渤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时很是生气,第二次听到这样言论时有些不安,第三次、第四次……第不知道多少次听见这样的话时,他的心中便只剩下了平静与了然。
怪不得自己总是被忽视,怪不得自己不会被他注视……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弱了,不配得到这些而已。
师渤觉得自己理解了一切。
他不再试图在诸葛琮面前讨好卖乖,而是咬着牙磨练武艺,咬着牙身先士卒,每次都将自己弄的遍体鳞伤……
就算比其他几个武将年幼又如何?
他早晚能比他们更强,更有资格站在仲珺身侧。
*
“你到底进不进去?不进去的话就别挡路!”
幽州人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师渤的满腹复杂心绪。
师渤拢了拢不合体的衣衫,又整理了一下发丝,抿着唇踏了进去。
……寒松的气息、大雨的气息、草药的苦味。
空旷的军帐间除却地毯、灯烛外只有两张书案、一张软榻。
那人微微垂眸依在榻上,背靠着软垫,肩披着大氅。
他本就身材颀长,在厚重大氅的掩盖下便更是单薄脆弱,看上去竟好似个随时都会融化的小雪人,或是一片轻飘飘的、会被风吹去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