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陈大川满是机油的手套上,他弓着背把最后两垄地翻完,拖拉机引擎声盖过了远处村卫生所传来的咳嗽声。女儿小满今天又发烧了,咳得像是要把肺管子呕出来,他得赶在彻底结冰前把邻村五十亩地耕完,这样就能凑够去省城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押金。
"大川哥,歇会儿吧!"同村的王瘸子拄着拐在田埂上喊,"这都连轴转三天了。"陈大川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老式东方红拖拉机的方向盘早被磨得发亮,就像他结婚时给媳妇翠兰买的银镯子。想起翠兰临产那天的模样,他喉咙发紧——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她攥着产床栏杆说"咱闺女就叫小满,穗粒饱满的好日子",血却浸透了半床棉被。
深夜两点,陈大川摸黑给生锈的犁刀换零件。十年前农机站淘汰的二手设备,轴承里卡着去年李二狗被绞断的半截小指,月光下泛着森白的光。他忽然想起小满昨天趴在他背上画的画,歪歪扭扭的拖拉机旁边写着"爸爸的机器会唱歌",孩子的手印还留在驾驶座挡风玻璃上,被霜花冻成透明的花。
最后一亩地是在结冰的河滩。陈大川知道这不合规范,但雇主说多加三百块。冰层在履带下发出脆响,仪表盘突然剧烈震颤,他听见金属断裂声从地底传来时已经晚了。老化的转向轴在零下十五度崩裂,整个驾驶舱像被巨人掀翻的乌龟壳,将他重重拍进冰窟窿。
带着冰碴的水灌进棉裤的瞬间,他竟想起结婚那晚。翠兰穿着红棉袄坐在炕头,烛光把她鬓角的绒毛染成金色。"等小满病好了,"她当时咬着喜被的线头笑,"咱带她去镇上看真拖拉机,突突突的那种。"现在冰水漫过下巴,他拼命抓住断裂的操纵杆,右腿却传来被绞入齿轮的剧痛——翻倒的拖拉机还在惯性转动。
王瘸子找到他时,陈大川整个人嵌在结冰的犁刀架上,右腿从膝盖以下变成混杂着冰渣的血泥,左手还死死攥着个小铁盒。卫生所赤脚医生撕开冻住的裤管直摇头:"得截肢,现在送县医院也..."陈大川吐出嘴里的冰碴,铁盒里小满的乳牙磕在他门牙上:"翠兰...存折在...在驾驶座垫子底下..."
县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混着血锈气,翠兰看着手术室红灯,攥着那张被血浸透的存折。密码是小满生日,可余额永远停在.6元,离手术押金差13块。她忽然想起昨晨大川出门前,把早餐钱偷偷塞回她围兜,说自己吃过了——可他胃疼的毛病犯了半年。
截肢手术做了八小时。陈大川在剧痛中听见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恍惚觉得是自家那台拖拉机的零件在响。麻药失效时他正梦见小满第一次学走路,蹒跚着扑向院里的拖拉机轮胎,胎纹上的泥印子开出鹅黄色的小野菊。
"得转院。"主治医生划着平板上的CT影像,"冻伤引发多脏器衰竭,加上创伤性休克..."翠兰盯着缴费单上的六位数,想起家里还有三亩未收割的玉米。当夜她摸黑跪在村长家门前,头磕在青石板上砰砰响,直到天明才借到五千块。
省城ICU的玻璃窗结着霜花,陈大川浑身插满管子,像台报废的农机。小满的咳嗽声从走廊传来,他混沌的瞳孔突然收缩——孩子穿着蓝白条病号服,踮脚想摸窗台上的雪人。"爸爸的腿还疼吗?"她鼻尖贴着玻璃呵出白雾,"我昨晚梦见拖拉机长翅膀了..."
陈大川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比划着飞行轨迹,呼吸面罩突然腾起大片白雾。监测仪尖啸着炸开满屏红光时,他最后看见的是结婚那年秋收,翠兰的红头巾在麦浪里翻飞,崭新的拖拉机载着金黄的谷粒,车头系着的红绸带飘成一道晚霞。
遗体火化那天,农机站送来抚恤金。翠兰数着二十张百元钞,想起去年邻村老赵被收割机绞死赔了八万。她把钱塞进装小满彩超报告的塑料袋,突然发现陈大川的假肢申请单背面,有行歪扭的铅笔字:"等开春修好变速箱,带小满去省城看真火车。"
河滩的冰化了,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半截沉在水里,生锈的犁刀上缠着几缕棉絮。小满蹲在岸边往水里丢石子,每颗石子都画着笑脸。"妈妈,爸爸的拖拉机在游泳呢。"她指着水面泛起的涟漪,"等它游累了,就会载着爸爸从彩虹桥回来对不对?"
翠兰把脸埋进丈夫的旧工装,机油味混着血腥气刺得眼睛生疼。远处传来新式农机的轰鸣声,惊飞了栖在残破驾驶舱里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