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千万颗纤细到几乎肉眼难辨、甚至可以钻进布缝的沙粒,如同一群疯狂的小兽,肆意袭击着每个人。它们微小得几乎不能称之为 “粒”,但在这片广袤的戈壁上,它们才是真正的王者。西风与北风是它们忠诚的坐骑,驮着它们常年在天地间巡狩四方,所到之处,无不被它们占领。在这里,生命在它们的肆虐下显得如此渺小,更遑论文化与文明,一切都在风沙的侵蚀下逐渐被掩埋。
戈壁的土地贫瘠得可怕,几乎寸草不生。放眼望去,除了无垠的荒凉,还是无垠的荒凉,荒原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广袤的沙漠戈壁上,鸟兽绝迹,死寂沉沉。这片大陆上,恐怕再难找到比这更荒凉恐怖的地方了。生命在这里,不过是匆匆过客,是稀缺的存在。除了呼啸的风声,这里没有任何活动的声音,只有铁青的天空,黄灰的大地,以及无尽的寂静与孤寂。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试图尽快逃离这可怕的荒芜。在炽热的阳光下,如果你有幸看到沙蜥飞速跑过,那你真该感到幸运,因为你目睹了这里的生命奇迹。
生命奇迹当然不止这些。有时,哈烈人、瓦剌人、撒马尔罕人等西域商帮,会结队从这里走过。他们朝着东方行进一千里,便能到达嘉峪关,用他们的特产与大明进行贸易。
瞧,一群彪悍的日落国武士,正护着一支庞大的骆驼队艰难地从这里穿行。狂风裹挟着沙砾,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的铠甲、盾牌、弯刀和每一寸没有被黑袍覆盖的皮肤上。他们逆风而行,即便蒙着头的黑色头巾,也难以阻挡沙尘的侵袭,沙尘依旧灌进他们的嘴里,钻进他们浓密的头发和胡须里。
三十二岁的铁木黎,是武士们的首领。他有着西域人特征明显的卷曲胡子和头发,厚厚的肩背和圆圆的肚子,裹在羊皮对襟长袍里面。被烈日晒得黑红的圆脸,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加紧赶路,咱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到下个宿营地去!” 铁木黎抬起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大声地敦促道。随后,他便合上了嘴,咯咯蹦蹦的砂砾被嚼碎的声音,从头巾下隐隐传出,但他并不想掀开头巾把它们吐出去,因为在这里,水是如此的珍贵。
十几只兀鹫在不远的天边盘桓不去,另有一些土黄的身影,也在朝那个方向奔去,那是沙漠胡狼。
戈壁上很少有这么多生命同时出现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前面开路的武士手指着那个方向,随行的武士们扭头看着铁木黎,等待着他的命令。
铁木黎示意武士们放慢速度,骑着骆驼赶到大部队中间的一辆篷车边,低声和里面的人商量着,然后频频点头,拨转骆驼命令道:“前队武士跟着我去看看。后队武士注意警戒,其他人原地休息。”
“铮” 的一声,铁木黎抽出弯刀,喊道:“魔鬼塔方向。”
随行的武士随后拔出弯刀,驱动骆驼向着肉食动物们汇聚的地方赶去。
戈壁四通八达,哪里都可以成为路,但只有循着前人不断走过的路,才有可能不迷路。这里的路自有它们的标记,路边那些白光闪闪的东西,便是路标,那白光是前人和牲畜们散落的尸骨。粗大的是骆驼、驴子、骡子、马和牛的,细小的则是人类的。
亿万年前,那崖壁应该是十分广大的一片,而如今,它已成了戈壁旷野中一座座孤独的魔鬼塔。风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从它身上割下了无数的 “肉”,把它切削成了无数个奇幻的个体。斑驳绚丽的赤红色,旋转的螺纹,龟裂的土地,是风神的日记本,记述着戈壁千万年寂寞的往事。
铁木黎来到魔鬼塔,真的就看到了 “魔鬼”。一个风干的身影,皮肤皱皱巴巴地裹着巨大的骨架子,那身上的东西已经不能算衣服或袍子了,破洞里随处钻出来的棉絮,恣肆地粘着灰尘和土粒,破布上到处还粘着暗红的血迹,活像一只垃圾站里从未洗过澡的肮脏大毛绒怪物。乱蓬蓬的头发扎在一块破布里面,打了卷的胡子上满是沙土,脸上高耸的颧骨没有一丝肉,就像一颗骷髅头被包在一团乱七八糟的毛发和破布里。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珠,不知那本身就是赤红色的,还是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只见那 “魔鬼” 快速移动着脚步,挥舞着一件西域人很难见到的奇形兵器,正在与一群大漠戈壁的胡狼群对峙。经过了几次交锋,胡狼群应该是没有占到便宜,在他的面前横七竖八躺着几只抽搐的胡狼。那 “魔鬼” 大口喘着粗气,两个小小的身影被他挡在身后,其中一个稍大点的手里攥了一把匕首,另一个则拽着大孩子的衣襟,躲在最里面。
骆驼骑兵们高声吆喝着闯进了僵持的战场,武士们远远地用投石索向狼群投射石头,胡狼们退却了,它们恋恋不舍地徘徊着去了不远的地方,它们不甘地观察着,等待着新的机会出现。
那个 “魔鬼” 看到有人出现,胡狼们被迫撤退后,精神为之一松,倒在了地上。被吓到的两个孩子哭喊着扑在他的身上,想要唤醒他,“项叔叔,项叔叔,你怎么了?”
看到两个孩子穿着不属于西域的衣服,又听到陌生的语言哭喊,铁木黎犹豫了一下,翻身下了骆驼,对随从们吩咐道:“是汉人!取点水来。” 然后走到那被折磨得像魔鬼一样的男子跟前蹲下,用手试着那人的呼吸,又摸了摸脉搏,点了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不要紧的,只是筋疲力尽后的短暂昏迷,先补充点水、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看到两个孩子木楞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只好边比划边转换成生疏的汉语与两个孩子交流。武士们帮着扶起头,给那男子灌下水,等着壮汉恢复体力醒来。
项羽还以为这一闭眼就睁不开了呢。疲惫像一张大幕,遮住了他的眼帘,他的意识又回到了黑夜,回到了刚刚经过的过去。
夜里,鬼怪般的风呼啸着,吹着幽灵般的口哨,撕扯着他们的衣服;白天,酷热难耐,他们恨不得把所有衣服都剥下来;夜里,又寒冷刺骨,他们恨不得把能穿的所有东西都披到身上。还好有两个孩子陪着他,否则他早就不知道生存的意义了。走到魔鬼塔的时候,他们迷失了方向,也耗尽了粮食和水,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三个人依偎着靠在高大的魔鬼塔岩石上,项羽在中间,左边是个小女娃,右边是个男孩子。严重的体力透支,让他们一步也不想再走下去了。死就死吧,活着真受罪,项羽叹了口气。
男孩子瘦骨嶙峋的样子让人可怜,干渴和饥饿让他整个人像被薄薄的一层油皮包裹着,一阵戈壁的狂风就能把他吹散架。尖尖长长的大脑袋耷拉在肥大的衣物外面,因瘦削而显得更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虚弱地和旁边的大人说:“项叔,咱们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项羽抬头看着天边一成不变的荒凉,摇摇头。曾经高大强壮的人,现在也骨瘦如柴,皮肤干得像片老羊皮,银戟现在成了他的拐杖,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必须用力撑着它,才能完成那个简单的动作。曾经的他,动作敏捷得像只豹子,还没到衰老的年纪,现在却已经不堪一击。从远方看,这是一个建筑林立的城市,没想到这里的居民并不包括人类。
死在这里和死在莲蓬山有什么不同?挣扎让人更累。“看来咱们就要去追随那些先一步离开咱们的人而去了。” 项羽想起了巫凫海畔莲蓬山顶的那场大火,神情忧伤地说。伸出双臂,把两个孩子搂在自己的怀里,他闭上眼,也许永远也不用睁开了。
“项叔,我渴!” 怀里的小女娃嘶哑着喉咙央求着,“没有一点点水了吗?” 嘶哑中并不失奶声奶气。三个人中,唯一还能看过去的就是她了,衣着得体,头发虽然又脏又乱,可婴儿肥并没有完全消失,肉肉的小脸,两个小梨涡还没有消失。
项羽和男孩子都没搭话,只是默默靠在石壁上。
小女孩嘤嘤地哭了,嘟囔着 “我想妈妈了!”
“估计不久就能见到她了!” 项羽搂小姑娘的胳膊用了一下力。
“叔,我爸他……” 听到小女孩问自己的妈妈,男孩终于迟疑地开了口。
“你爸他并不是叛徒,否则咱们也逃不出来。” 项羽安慰男孩子。
“可山上人都说他是叛徒,苟且偷生还在助纣为虐。” 既然快死了,就把心中的疑虑都说出来吧,男孩子嘶哑着嗓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