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原来制墨取烟时所用的油做起来也这么复杂哇——”
小姑娘半掩着嘴唇小声惊呼:“我先前还以为,油烟墨里的烟,就是直接把桐油拿过来烧的哩!”
“哈哈,桐油烧烟的产烟量虽然够高,但光有桐油可不行。”老墨工被人逗得憋不住哈哈大笑,“那样产出来的墨,色泽和质地都不够好,是很难制出品质上乘的墨锭来的。”
“——起码也得在桐油里掺上些猪油、菜籽油之类的油料,好提升下墨的质感和层次。”
“那倒也是。”仔细回忆了下自己从前用过的不同墨锭的程映雪眨了眨眼,“不过,老先生,你们每次制墨时都要这么费劲的配药、熬油,不会觉着这么些工序做起来太麻烦了吗?”
“不会呀,制墨本身就会有这么多工序——我们墨工又是以此为生的,为什么会觉得麻烦?”老墨工神态坦然,就手试了试身旁盆中水的温度。
——五六只油盏在石制的水盆里一齐烧烟,那用来给油盏降温的盆中水要不了两个时辰,便会被盏中灯火烤得温热,待到那水摸着微有些烫手了,他们也就该动手给盆子里的水换上一批了。
“非要说的话,或许年轻初初学会制墨的那会,会容易因着整日守在这水盆和油盏的边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感到厌烦——但等过了那段年轻气盛又浮躁的日子,慢慢也便好了。”
“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墨工目色温和,注视着那油盏的模样,浑似是在欣赏着自己手下最精妙的作品,“我们饮食尚且如此,何况制墨呢?”
“那确实。”小姑娘应声颔首,目中露出一线隐含着惊讶的赞许与羞愧。
——听老墨工说过那炼烟桐油的调制方法,她脑子里最先晃过的竟然是“麻烦”,反倒是那终年工于此物的老墨工半点都不觉繁琐,甚至还与她提了那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咱们徽州的墨锭一向与他处不同。”程映雪说着垂下眼睫,于无人注意处悄悄微红了一下耳尖。
——就在刚刚,她忽然意识到,或许头十五年一直被程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在深闺大院中的她,从前也不曾真正地“看”过人间。
曾经的她,眼界终竟还是太短浅了一些。
她自诩目光已能随着书籍走向四方天地,可心中纠结痛恨着的、视线所及之处,终竟还只有她那一方出不去的小院。
——她有些忘了,人间不止由她这样被束缚住了的女子,和她祖父那样状似占尽了风光,实则同样被礼教深深困锁了的“父辈”构成。
还有……山川湖海、飞禽走兽,虫鱼草木和日月星辰,风云雨雪。
以及数不清的、正努力生活着的“人”。
——她忘了,剥离开礼教纲常的束缚与压迫,她与大伯与祖父,与她这一路上遇到的每位农人、每个墨工,每个客栈里的杂役跑堂,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是活生生的、在认真尝试行走于“人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