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小药娘的话,沁羽不由得想起自己远在村里的妹妹,眼神也柔和多了。她之所以肯舍命来长安城执行此次任务,便是不想让村庄里那些孩子跟小药娘一样,一出生就注定了为奴为婢的命运。
所以,沁羽从小便觉得这世道不公。凭什么只有那些家境好的乡童可以去上私塾启蒙,她跟哥哥便要给村里的大老爷们当奴当婢去伺候人,哥哥才思敏捷,连先生都夸他是读书的料子,但就是因为出生贫贱,弘文馆、崇文馆的先生们都不允哥哥进去读书,只有那些官宦子弟才能进去。
所谓的国子学实则是公侯学校,太学是卿大夫学校,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及地方州县学为下级官员子弟学校。对于像哥哥一样的出身乡村的贫贱孩童来说,他们有生之年能够进蒙学,便已经如登天,更遑论这些地方。
沁羽觉得这世道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生贫贱便意味着处处低人一等,就连科举也因此被人按照家世划分为三六九等,择优而取!
她不忍小妹一出生便要给官老爷家为奴为婢,她不服,所以她要反抗。
她去学武,仗剑天涯,横扫乡里不平事,绿林称她是三陕侠女,官府却定她为贼寇,她想不通,所以她来了长安,她想问一问那位垂垂老矣的圣人,为何这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为何出生贫贱,便要注定低人一等,贫贱乡童连进蒙学都难如登天!
她想问问当朝圣人,这大唐究竟什么是贵?什么是贫,什么是贱?
这大唐是权贵们的大唐,还是天下百姓们的大唐!
东市内的三家医药坊分别位于市暑司旁、东北放生池侧弯角以及西北三街口回字巷内,其中另外两家医药坊的店主均为胡商,不通医理,只做些倒卖昂贵药材的生意,唯独剩下三街口回字巷内的这家医药坊,虽然规模是最小的,但名气反而是最大的,只因医药坊店主是长安城顶有名气的闾阎医工。
李稷根据平康坊胡姬的说辞,先排除了另外两家胡商的医药坊。一则,这俩家只做倒卖人参鹿茸等名贵的药材生意,像僵蚕此种利薄且不易大量存储又买家稀少的药材,是很少做的。二则,是那位闾阎医工,何为闾阎医工,无职于尚药局,不待招于翰林院,但以医术自售于闾阎之间,故称为闾阎医工。
在李稷看来,1300年前这个时代的闾阎医工,跟后世所谓的“铃医”、“草泽医”、“游方郎中”是一类人,出身贫寒自学医术,售于普通人。
这种人大多都出身于普通百姓之家,就算小有家资,但也绝对跟长安城内的那些权贵们比不了,另外两家医药坊的胡商做的都是昂贵药材的买卖,学那些权贵追求时髦,买些樟脑在家中或是送人充面子,都说得过去,但一个闾阎医工也耗费重金购买大量樟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为此,李稷特意让宴安去向市暑司的暑吏们打听这位闾阎医工平日里的生活习惯与家庭状况。
他一个人则朝着西北三街口的回字巷走去,在巷子对面的胡饼摊上买了张芝麻饼,顺便朝卖饼的康国老汉打探下医药坊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得到的答案着实让李稷有些惊讶,跟他之前所想的存在一些出入。
不多时,宴安便跟市暑司的府吏打探清楚,在胡饼摊找到了李稷。
他拎起小案上已经凉了的水,给自己倒了一大海碗,爽快地灌进去一大碗,打了个舒服的饱嗝,这才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娓娓道来。
“俺怕一面之词难以窥探真情,特意多找了几个市暑司的府吏,得来的答案基本一致。这医药坊的店主本来不是这位叫善侯的闾阎医工,是个本地的药材商贩,数年前回了山东道老家,将这铺子便宜发卖给了善侯!”
“善喉此人祖上是吴郡义兴人,陈朝灭亡后入关中,遂为京兆人。曾祖、祖父在前隋时曾做过医官,后因得罪宇文家被流放岭南,因此家道中落,医术在他父亲那一代便失传了,但这个善侯在岭南跟随一老道学习了一手治喉本事,后来治好了被贬岭南当刺史的崔本植,此人是清河崔氏子弟,垂拱二年走通关系调回长安,便将善侯一并带回。”
“此人年轻时志在重振家声,便想考取医举,奈何三次都不中,便死了心思,一头研究治喉之法,十数年间便让他在长安闯出了名堂,还娶妻生有一子,后来岁数大了盘下铺子,为长安贫苦百姓治病,经常无偿助人,所以收入微薄,勉强经营糊口。”
听着宴安一口气说完,李稷点了点头,也将自己打探的消息告诉了宴安:“善侯有一子,名善良,从军后在玉山营效力,四年前圣人命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征灭契丹,善良随军出征,履历军功,杀有贼首三百六十八颗,被提拔为偏将,回到长安后娶有一妻,是平康坊有名的歌伎名唤颜如玉,夫妻二人恩爱,但就在一月前,颜如玉突然跳江而亡,善良因当街冲撞梁王车架被射杀当场!”
“还有这等事?”宴安瞪大了牛眼,“那几个市暑司小吏为何没有谈及此事?”
李稷慢悠悠地喝了口海碗中已经凉透的水:“不说,大概有很大原因是害怕累及自身吧,走,去找那善侯聊一聊。”
说完李稷率先朝着回字巷里的善氏医药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