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昨夜做了一场噩梦,身子骨有些不爽利,坐在榻上与几人说话,二张兄弟分立在两侧,殿中四十五岁的太子李显,手中笨拙的舞着柄长剑,舞姿生硬,额间细汗微渗,强忍不悦,脸上交织着尴尬与难掩的苦涩笑容,犹如秋风中的落叶,虽摇曳却无力抗争。
梁王站在他对面,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得意,对太子的拙劣表演,不仅未露鄙夷,反以热烈掌声相迎,高声喝彩,戏谑之意溢于言表。
宰相崔玄暐与张柬之站在大殿上,见梁王跟二张如此折辱太子,胸中怒涛翻涌,怒火中烧。
女皇看了眼崔玄暐与张柬之,似有意无意掠过二人,随即转向梁王,提及大雁塔之工程进度:“大雁塔之建,进展若何?大典前夜,能否光耀长安?”
梁王迅速转身,恭敬回禀:“大雁塔工期进展神速,再有四日便可合塔,臣拟于大典之际,将祈天灯与玄奘法师之舍利,自塔顶移至朱雀门,可以令长安两县万民与各国时节都瞻仰天灯与舍利佛骨的风采,彰显我朝盛世之辉煌。”
“允,此事就交由你来继续督办吧。”女皇轻点螓首,以示嘉许。
崔玄暐与张柬之短暂间目光交汇,瞬间明了,今日之局,实为梁王与二张针对太子之精心布局。破局之钥,在于先声夺人,不容迟疑。
崔玄暐已经顾不得其他,太子有失则东宫不稳,狄公所布下还政李唐的大局将彻底付之东流。他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直面榻上略显疲惫的女皇,声音坚定说道:“陛下,臣近日亦踏访大雁塔,恰有要事需禀。”
女皇看了眼按捺不住的崔玄暐,目光温和,轻挥玉手,准其直言。
崔玄暐将自己所知内情,缓缓道来,字字如刀:“梁王为了圣人的大典,在长安城内强征了数万名役工,不但强制奴役这些百姓,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居然命万年县县令给这些役工都上了脚镣,使之形同囚徒。其侄武嗣邺,监工之时,更是贪婪无度,克扣粮饷,致使百姓饥饿难当,衣不蔽体,数月之间,竟有百余人命丧黄泉!”
女皇犀利的目光落地了自己侄子的脸上,狭长的凤眸中已然有了几分怒火:“他说的可是真的?”
梁王被崔玄暐突然打了措手不及,脸上露出几分惶恐,吞吞吐吐说道:“陛下,此事并非崔玄暐所说那般,脚镣乃防逃逸之策,而……而粮食工饷,乃是督造翻建大雁塔,比原来的要高出几层,塔内又重新雕刻佛像建造地宫,耗费巨大,已经花费了百万缗,这才不得不缩减役工们的粮食。”言罢,已是汗湿衣襟,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崔玄暐再度挺身而出,掷地有声:“大典,乃万民与圣人共祈之盛事,岂能容此等不祥之兆玷污?又如何彰显佛法之慈悲,颂扬圣德之广被?臣斗胆进言,不如调整大典规划,使祈天灯由承天门悠然升腾,直至朱雀门辉映天际,而玄奘大师之舍利,则应另寻城内庄严佛塔,以承万世香火!”
“断不可行!”梁王神色骤变,急忙向二张兄弟递以深意之眸。
邺国公张昌宗眼波流转于双相之间,看了看二位宰相,随即对身侧的女皇温婉一笑:“陛下,此次祈天,意在为您祈福添寿。崔相之言虽有其理,然大雁塔封顶在即,岂可半途而废?唯有圆满落幕,方能得诸佛护佑,陛下洪福齐天。至于民夫辛劳,自当厚加抚恤,以慰其心。”
崔玄暐知道这三人沆瀣一气,又见女皇默然,心中已明了几分——皇权之下,其计恐难奏效,女皇之意,多是偏向对方。
正当二张欲趁势追击,女皇轻挥玉手,巧妙转舵:“梁王今日携书信而来,乃是太子写给定远将军的,梁王指责太子有勾结外藩,图谋不轨之意。”
“陛下明鉴,儿臣绝无此念!”舞剑正酣的太子,闻声骤停,跪拜如仪,恳求圣裁。
殿外,裴煊静立,目睹殿内风云变幻,却只能静待其变。
武曌俯视众生,帝国权柄在握数十年,对付叛逆,手段万千。若是早几年,她只需要启用几个如来俊臣那般的酷吏似的人物,便足以让这些人全部钳口,令百官噤声;而今,她虽年事已高,心力渐衰,却依旧不容挑战。祈天大典,既是消弭罪孽之愿,亦是对过往杀伐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