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七月,洛阳西郊,通济渠始段堤岸之上,翠杨妍郁,碧柳垂荫。纤纤细缕,络络柔丝,忽有轻风掠过,万千玉绦起舞偏偏,烟姿婀娜,清影婆娑。这一番妖娆秀色,缠绵绰情,真是着人心迷神醉,流连忘返,也难怪当年隋帝杨广下诏开凿通济渠时,力排众议,不惜劳民伤财,非要在那河堤两岸遍植绿柳,还御赐柳树国姓,亲书“杨柳”。
不过此刻的通济渠两岸柳荫之下,刀甲卫士云立,宴乐仪仗罗列,隋帝杨广一路走过河岸御道,神色却甚是黯然沮丧。毕竟如今这通济渠上早不见当年初巡江都那楼船锦舟千里,华旍彩幡蔽空的繁荣胜景,且年前雁门山上始毕可汗十数万骁骑围驾情形亦尚有余悸,但杨广心中更挥之不去的,仍是三征高句丽惨淡收场,颜面尽失的怨恨。
正此时忽有一人冲开御道一旁的甲士,拦在杨广面前,即伏倒在地,泪涕横流,怆然呼道:“陛下,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京师以安兆庶!”杨广被他挡驾一惊,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身后的宇文述已上前指着他大声斥道:“大胆,汝是何人,竟敢拦路惊动圣驾!”那人泪声说道:“下官乃是奉信郎崔民象,今日冒死进谏,望陛下圣明,还朝京师。”宇文述哼了一声骂道:“汝这厮只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吏,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来拦驾!莫非汝不见前些日纳言苏威,右后卫大将军赵才,建节尉任宗是何下场!”
原来是这杨广雁门劫后余生,灰头土脸回到东都,消停不足数月,当初谏劝息罢征辽的樊子盖病卒,杨广不甘东征屡败之耻,这便又动起了伐辽的脑筋。恰此时又有江都来报,以备东渡征辽所用的水殿龙舟更造之事告成,想着三征辽东,仅有来护儿这路水军常获胜利,杨广这便意欲再下江都,亲自督造战船,扩充水师,再兴兵东渡伐辽,一血前耻。不过始毕可汗围攻雁门,虽教杨广侥幸生还,但亦令大隋天威尽失,风光不再,自雁门之变以来,彭城魏琪麟寇鲁郡,贼帅卢明月攻汝间,东海李子通自号楚王,河北王须拔破高阳,雁门翟松柏克傍县,魏刀儿旧部甄翟儿复号“历山飞”侵太原,更有谯郡朱桀拥众十余万袭取荆襄,占了汉南诸郡,僭越称楚帝,建元昌达。眨眼间,四海之内,九州大地,星星之火,骤成燎原之势。而此刻的杨广,一番壮志雄心连连遭挫,早失了冷静,闭目塞听,独行其是,非但对这天下乱象充耳不闻,拒不还西京大兴抚慰民心,还要雪上加霜,再往江都重议兴兵伐辽,这朝中有识之士,若然尚存忠义之心,如何会不来冒死进谏。
不过杨广巡幸江都,心意已决,势在必行,先有纳言苏威上谏,已被罢黜,后有右后卫将军赵才上表进劝,又被问罪下狱,而前日里朝堂之上,建节尉任宗再上书极谏,杨广龙颜一怒,竟于当众庭杖杀之,令其血溅朝堂。尽管如此,自古以来,武死战,文死谏,这崔民象虽是个不得登殿的九品小吏,也明知即便朝中显贵苏威亦因谏废黜,却仍是忠贯日月,冒死拦驾进言,看来也是誓要用这一腔苌弘碧血来证他自己的一寸丹心了,此刻只听他哭诉呼道:“陛下今日一去江都,恐天下就此倾覆,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三思而行!”也是朝中文武屡屡谏言西还京师,已教杨广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听到此处,他终于按耐不住,一声断喝,怒声吼道:“大胆!汝这厮出言不逊,妖言惑众,来人,将其拿下,先磔其四肢,然后枭首,将首级悬此示众!朕要看看,还有谁敢胡言乱语,违抗圣命!”左右刀斧手得令,一簇而上,数声惨呼之中,刀光闪烁,解肢断首,沸血溅上翠柳枝头,绿丝碧叶之上,片片殷红,若是苍天有情,也该捶膺而泪,可杨广依旧一脸漠然,拂袖一挥,提足登上龙舟,南巡大军终还是面着那万劫之渊,踏上了这一条不归之路。这正是:
隋堤千里绕愁烟,望去碧波卷沉冤。
可怜浪洒一腔血,黄天无泪亦无言。
而此刻的关中平原之上,虽有京师大兴所在,亦是烽烟四起,满目疮痍,各方豪杰割据,满地流寇横劫,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一夜弘农华阴县渭水之南,乍起一阵冽风掠过河浦荒野,吹来几声凄丽琵琶寒音。这琴韵萧瑟,如泣如诉,宛若寒蝉切鸣,悲鸿哀嘶,教人听得伤神销魂。寂夜之下,凄乐不绝,又有人和声浅浅吟道:
“纷纷离乱间,吹去飘蓬又经年。
回望水岸凋花地,谁看落红独自怜。
罗袖凭衿抹琴柱,宫商惹泪湿阑干。
莫抱琵琶空弹唱,几声凉曲断心弦。”
这一曲唱罢,犹然诉不尽那满腹孤心怨,一把离人泪,杨玄瑛轻轻叹了口气,收起紫鸾琵琶,独自坐在渭水南岸,又禁不住面北遥望,若有所思。自年前始毕可汗撤去雁门之围,平城一干反隋英豪亦各自散去,鱼蔓云留守平城落败后不知所终,独孤彦云武州山决战不幸坠崖,李靖与红拂做了唐公李渊之子李世民的幕僚,虬髯客输罢一局,折于李世民的气度远走扶余。杨玄瑛与虬髯客在雁门勾注山上别过,脑中起伏的总是武州山决战前夜的情形,朝思暮想,总还是教她不得就此甘心,于是便又独自北上,再往武州山去。当时独孤彦云所坠之崖,及深千仞,杨玄瑛回到武州山,寻路冒险攀下崖底,一番搜索,始终未见独孤彦云尸首。可她犹未死心,此后数月,摸透了武州山上下前后,又打听遍了马邑郡下诸城,却犹然生不见人,死未见尸,毫无独孤彦云半点踪影。杨玄瑛再回武州山断崖上之时,想着这血肉之躯,自那般绝壁高崖而落,如何能有生还之理,至此她终于心灰意冷,在崖上刻石立碑为茔,此后便离开了武州山,回这关中华阴老家,前来祭拜亡父。
杨玄瑛独骑归乡,这一路走得颇为凄凉,此刻孤身坐在渭水河畔,往后何去何从,亦是一片茫然,如今也只有先回华阴杨家村,然后再做打算了。自那大业八年隋帝首征辽东,杨玄瑛随兄长来此祭父,此后与兄离开关中前往黎阳督粮,这一去转眼就是四年,不想物换星移,如今兄长杨玄感已战败身死,她的杨家亦被夷九族,赐“枭”姓,惨然回乡,徒留愁苦,面对亡父,亦满是愧疚。眼看那西岳华山已于夜色之中依稀可见,杨家村即在那华山山脚,此处过去至多大半日脚程,近乡情怯,教杨玄瑛心中更是悲凉,又禁不住怯足难前,这才在渭水之南扶琴弹唱,聊以自慰了。
杨玄瑛在渭水南岸逗留露宿了一晚,次日终还是启程往杨家村而去。弘农华阴杨氏,无愧关西第一名门望族,自前汉昭帝丞相杨敞以降,几近七百年,不知出了多少煊赫一时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先主文皇帝杨坚及当今圣上杨广祖籍也是于此,而杨玄瑛与其父杨素血脉亦可追溯于丞相杨敞。这杨家村位于华山山阴,因有供奉着包括文帝先祖后汉太尉杨震在内诸多杨氏祖宗先烈灵位的宗祠在此,闻名远近百里,算是潼关之西的一个央央大村。不过如今天下大乱,兵祸连连,关中亦未幸免,此刻的杨家村也是一片惨淡萧条,杨玄瑛缓缓走入其中,只见村中多是断井残垣,狼藉满地,饿殍载道,哀鸿遍野,尽眼皆是一副凋敝,不禁连声摇头叹息,昔日富庶的关中之地,京师大兴之侧尚且如此,这海内其余地方可想而知。
杨玄瑛穿过村落,即往村后的杨氏宗祠过去,其父杨素之陵亦在宗祠之畔的林中。当年杨素之死,隋帝杨广虽脱不了干系,可杨素死后,杨广还是给足了面子,做足了表面功夫,不仅为其大修陵园,御赐金棺,由鸿胪监护丧,将其厚葬于此,还亲自下诏哀悼,追谥“景武”,故此这杨素冢在杨家村村后,也是颇具盛名。可如今杨玄瑛再寻到林中陵园之外,一眼望去,只见园内乱石横路,杂草丛生,想必是经久无人守陵打理,心中更是凄凉悲切。杨玄瑛垂首一面拨开杂草,沿陵前神道缓缓而行,一面想着此次回乡,定要寻人来将这坟茔添土重修,以尽孝道,正思量间,不觉已至林子深处冢前,忽抬头一看,一片破败废墟赫然映入眼帘,教她骤然失惊一呼。再看那散乱隳残之间,坟前墓碑被人敲碎,崩落一地,而茔丘也已教人掘开,墓中莫说亡父尸身早已不在,就是当初隋帝御赐的金棺业已无存。
这盗墓毁尸的行径,自古以来即是令人发指,天地不容之事,杨玄瑛愣立在那,瞪着眼前一片残墟,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怒上心头,究竟何人丧尽天良,如此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掘陵盗椁,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教亡父在天之灵,如何得以安息。想到此处,杨玄瑛即转身奔出陵园,径自跑入不远处的杨氏宗祠,以寻人问个清楚。
杨玄瑛闯入宗祠,喊了几声,无人来应,祠院中亦是空无一人,及至灵堂之前,忽见前汉丞相杨敞牌位居首,其下安辈分罗立诸多杨氏先烈灵牌,想到当初其父杨素灵牌亦论辈供在其中最末,杨玄瑛这便疾步走入灵堂,直至当年安放亡父牌位之座前,只见那灵座空空如也,不仅其父杨素牌位不在,连奉在一旁的祖父北周汾州刺史杨敷,曾祖北魏辅国将军、谏议大夫杨暄的牌位也不翼而飞。一时间,先见亡父陵墓被摧,后见祖宗灵位遗失,霎时教杨玄瑛气急攻心,双眼一抹黑,即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