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乱箭飞至,杨玄瑛正欲举槊再挡,却牵痛肩头伤口,竟无力将槊提起,不想自己一时鲁莽,以至命丧于此,追悔莫及,她不禁心中一凉。正此岌岌可危之时,眼见流矢扎来,忽然墙头一条黑影落下,便有一人拦在她身前,二话未说,抡起一根铜棍左右一舞,眨眼打落飞箭,又回头低声说道:“随我快走!”那人虽着黑纱蒙面,不过杨玄瑛闻声即已认出来者乃是宇文博。怎料自己只欲与他撇清恩怨,却又三番四次为他所救,杨玄瑛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所措。宇文博见她愣在那里,只道她尚在为前夜之事懊恼赌气,心中一急,立刻回过身来,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的手便迎着那队禁卫弓手冲去。
那队禁卫弓手乍见杨玄瑛坐以待毙之时,怎想又会横杀出一个黑衣人来,一阵错愕。待看出那黑衣人乃是杨玄瑛的同党,意图救她突围,诸人正欲张弓再射,却为时晚矣,宇文博已拉着杨玄瑛奔至其弓阵之前,扬手横过铜棍一扫,即有呜呼之声迭起,几名禁卫纷纷应声倒地,宇文博却已带着杨玄瑛冲开堵截,绝尘而去。
宇文博识得宫中道路,带着杨玄瑛七拐八绕,两人奔至东南首一座偏僻小殿之后,他回头一望,见暂无人追来,便领杨玄瑛一同遁入殿中。此刻整个宫中依旧人声鼎沸,嘈杂不堪,禁卫宫人犹在四处搜寻他二人踪迹。宇文博关紧门窗,随即又从墙脚翻出一套早就准备在那的隋军兵甲,即递于杨玄瑛说道:“禁军迟早搜捕至此,你速速披上这身兵甲,我自有法领你出宫。”事到如今,留在此处也是枉送性命,虽百般不愿,可杨玄瑛也别无选择,她正去接那副盔甲,举手间却又扯动箭伤,痛楚不已,令她不禁皱眉蹙额,一声低吟。
宇文博这才注意那支箭犹插在她肩头,于是他上前说道:“且让我看下伤势,助你取出箭头。”说着便伸手去扶。可杨玄瑛却轻哼一声,挥起左臂一撩,拨开宇文博的手说道:“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此事不劳将军费心。”话音刚落,她猛然握紧箭杆,一咬牙,狠下心肠使劲一拔,竟未坑一声,已自将箭矢拔下,掷落在地。而后杨玄瑛又捂住伤口,强忍剧痛,故作一副若无其事样子说道:“只是一些皮外之伤,并不碍事,小妹可自行处理。”话虽如此,但此刻宇文博见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亦知此伤不轻,心中担忧,正想好言相劝,方开口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杨玄瑛见他愣沉于地,一言不发,于是从他手中接过那副兵甲,仍是不冷不热说道:“还请将军暂且回避片刻,以候小妹更衣。”宇文博自知拗不过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暗叹一声,退去殿中屏风之外。
杨玄瑛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不一会又披上那副隋军兵甲,扮作男装,便于宇文博说道:“小妹今日落难,幸逢将军出手援救,本当谢过,不过若是将军一心护着隋庭,来日若再得阵前兵戎相向,小妹依然不会手下留情,此恩只当来生再作报还。”杨玄瑛与隋室势如水火,宇文博无话可劝,只得说道:“此事待出宫再说。杨姑娘若是更好衣裳,赶紧与我一同出宫,莫要再此耽搁,以免夜长梦多。”
杨玄瑛走出屏风之时,宇文博业已脱了黑衣,揭去面纱,换回他那身金甲,正候在那里,一见着她即刻说道:“杨姑娘跟在我身后,无论何事,莫要出声,我自会应付。”杨玄瑛一点头,便随着宇文博一同走出殿去。离宫中乍逢刺客闯入,一石激起千层浪,此刻依然沸反盈天,金锣呼喊之声此起彼伏,禁卫宫人仍在四处寻找。宇文博带着杨玄瑛匆匆往宫南过去,其间也遇着几处军士哨卡,不过宫中之人均知他身份,也无人上来盘问阻拦。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及至离宫南面长乐门,宇文博上前于城楼上戍卫高声报出名号:“真武尊胜大将军宇文博再此,楼上速将宫门打开。”话音刚落,城楼上走出两人,前面一人峨冠博带,锦衣华服,一身气派,他往城下一张望,又拿腔作势说道:“宫中出了刺客,正在搜捕围剿,四弟此刻出宫做甚?”宇文博闻声暗自一怔,这不正是他二哥宇文智及,而恭恭敬敬立在他身旁那人,方才是城门郎唐奉义。唐奉义官职卑微,喝他开门,自然不在话下,可宇文智及刁滑奸诈,疑神见鬼之人,要诓他开门,还得费一番心思,宇文博依旧面不改色与之说道:“适才有人见着那刺客翻墙出宫,我正奉圣命出宫去城中令人搜捕,还请二哥开门。”宇文智及半信半疑说道:“方才尚闻得刺客受了重伤,已成瓮中之鳖,怎这片刻又翻墙出宫去了?”宇文博说道:“那刺客似乎有同党,被救了一同去了,二哥赶快开门,若走脱刺客,误了圣命,你我可都担当不起。”宇文智及一本正经说道:“追剿刺客那是你的事。本将亦受圣命镇守于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宫,你若要走,拿皇上手谕来见。”
宇文智及与宇文博虽是同父异母兄弟,不过各为嫡庶,两人素来不和。当下宇文智及虽未看破杨玄瑛身份,但一听说宇文博乃是出宫捉人,亦是百般阻挠,令其难堪。宇文博见状,胸中恚怒,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耐着性子说道:“事出突然,陛下何来手谕给我,请二哥莫要刁难。”宇文智及冷笑一声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何来刁难。”宇文博见他喋喋不休,实难忍受,禁不住攞袖揎拳,声色俱厉而道:“二哥如此纠缠不清,休怪我无礼。”宇文智及见他一言不合,意欲动武,也是寸步不让,即于唐奉义及左右军士喝到:“传我将令,谁敢闯门,一律射杀,就地正法!”可唐奉义总算还是谨小慎微之人,这楼上楼下均是得罪不起的主,即便有宇文智及之令,他亦不敢造次,急于宇文智及耳语说道:“宇文大人,陛下只令我等闭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令弟可不算闲杂之人。况他有圣命在身,出宫捉贼,如此大动干戈,恐怕不妥,还望宇文大人三思。”其言之有理,宇文智及无非只是找碴,此事闹到隋帝那里,亦怕是自己吃亏,想及此处,他即理屈心虚起来。
宇文博见他二人在楼上交头接耳,却迟迟不来开门,哼了一声喝道:“我奉圣上之命追剿刺客,你若再一味阻拦,便是违抗圣命,再不开门,休怪我不顾兄弟情谊,提你尸首去陛下那评理!”宇文智及尚有自知之明,暗自含恨在心,却也不敢与之动真,这便佯笑说道:“四弟不必动怒,我也只是奉命盘查。既然四弟有公务在身,就赶快去吧,莫误了大事。”说罢他手一挥,即示意唐奉义打开长乐门,放走宇文博二人。
日暮时分,残阳西斜,余晖如血。宇文博带着杨玄瑛出了离宫,寻着往来人少的巷陌一路疾行往西。直抵西面城垣附近,杨玄瑛原本带伤,再加这一日奔波,已是疲累至极,实在难以拖动双足,不由地放慢脚步,喘起了粗气。眼看她是再也走不动了,正此宇文博恰见陋巷尽头有几间破败小屋隐在僻静深处,似乎久无人问津,于是他便扶着杨玄瑛走了过去,两人一同遁入其中间破屋暂歇。
杨玄瑛一入屋中,即瘫坐于地,面红耳赤,胸喘肤汗,皱眉蹙额捂着肩头伤处。她这一番模样教人瞧得心痛,宇文博亦是轻怜重惜,便上来说道:“看来你这伤得不轻。”杨玄瑛强打精神,却仍是喘吁吁说道:“此事与你无关,如今既然已出了离宫,勿需再劳烦将军护送,小妹就此告辞了。”她说着起身欲走,宇文博立刻拦着她说道:“离宫遭姑娘这一闹,江都势必戒严,隋军亦会全城追查姑娘下落。姑娘不便逗留城中,当随我去西郊大明寺暂避风头,待养好伤势之后,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寻个安身之处。”说起离开这是非之地,谁又曾不想寻个清净之处,忘却纷争烦扰,安度一生,只是这其中独居寂寞,又有谁人可解,杨玄瑛闻言,顿时哀从心来,情难自已,缓缓垂下头去,轻叹一声说道:“小妹一人孤苦漂泊,无依无靠,将军为何总是如此狠心,看小妹独自离去?”这楚楚之态,凄凄惶惶,透骨酸心,伤断人肠,谁人见了又能不为之动容,宇文博此刻胸中亦是波澜起伏,中心摇摇,却不知何言以对。杨玄瑛见他缄口不言,更是悲不自胜,不禁说道:“难道将军真无半分情谊?若是如此,将军又何必三番四次出手相救,大可任小妹自生自灭。”宇文博只怕她这样下去,难免又如当初在江南天目山中那般情绪失控,只得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极力自制,平心静气说道:“天色不早,你我当趁城门尚未封锁之际,赶快出城,切莫再耽搁了。”宇文博顾左右而言他,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当下杨玄瑛却是愁山闷海,难以自拔,她闻言抬起头来,双眸噙泪,注视着宇文博哀声说道:“将军看小妹凄苦如此,也不肯出言相慰。当初天目山中之诺,莫非将军全然忘了?”那日情急之下,只是怕她一时冲动,迫不得已,宇文博方才会许下诺言,此刻杨玄瑛旧事重提,不禁令他顿生愧疚,几度欲言又止。杨玄瑛见状,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又凄怨说道:“小妹早知当日将军口是心非。不过哪怕那些只是将军戏言也好,今日小妹亦不在乎,只盼能再听一次。”明明知道尽是些难以实现的承诺,无非自欺欺人,说了只会更添悲苦,瞧这情形,再与她牵扯下去更是纠缠不清,难以收拾,宇文博只得狠下心肠说道:“既然都是戏言,杨姑娘又何苦自欺。大明寺距江都尚有些路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外头为姑娘讨一匹马来。”言尽于此,杨玄瑛心灰意懒,只得干望着宇文博离屋而去,独自黯然伤神,茫然自失,这正是:
寂寂暮晖凉景,楚楚自怜孤影。
凭几语空盟,离散去来谁定。
痴梦,痴梦,梦断泪襟清冷。
再说鱼蔓云自那夜与司马德戡寻欢宿醉一场,次日酒醒时分,起身却未见他人影,原来司马德戡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她独倚栏杆,望着水榭台前一池春水,如今却只余影孤人,不禁又忆起昨晚那番巫云楚雨,抵死缠绵,胸中犹然涟漪漾漾,激潮难平。原本只是想诱劝司马德戡反隋弑主,哪知这戏一如当初,做得令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如坠云里雾里。不过毕竟自己大仇未报,且司马德戡总是支吾搪塞,看来他也只是图一夕快活,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这些风月,权当南柯一梦,又何必太过在意,鱼蔓云想着,又是自嘲一笑,便也不再去想他。
鱼蔓云离开酒楼,独自回到醉云居密室之中,仍未见杨玄瑛回来,想她这一去数日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鱼蔓云担忧不已,于是便又去了离宫想打探一番。鱼蔓云一连去宫外候了两日,却未见任何动静,甚感诧异,无奈宫垣墙高壁厚,戒备森严,她孤身一人难有作为,也只得将杨玄瑛之事搁置一旁,暂且作罢。及至第三日午后,离宫骚乱乍起,惊天动地,据闻是出了刺客入宫行刺隋帝,傍晚间这消息传至鱼蔓云耳中,她左思右想,觉得那刺客定然就是杨玄瑛。可她既然有法潜入禁宫,却又不来知会自己,独自前去刺杀隋帝,鱼蔓云想来心生不快,正欲出醉云居去看个究竟,却见街上数队隋军匆匆跑过,遣散路人,又挨家挨户搜查起来,原来已是城中戒严,开始追捕刺客及其同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