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瑛随柴孝姮一同赶至前厅,只见李密正坐于堂中上首,其下左右列坐的,也皆是一些熟面孔,裴仁基、裴行俨、单雄信、秦琼、陈咬金、王伯当、罗士信等,那些瓦岗旧将大多俱在,看来李密年前剪除了翟让一党,并未在军中引起太大的动荡。只是眼下有军机要务相商,众人个个神情肃穆,杨玄瑛归来,彼此也无暇叙旧寒暄,方待她与柴孝姮入座,李密便急不可耐,开门见山说道:“卢楚携新帝诏书而来,封我为魏王,令我东去击破宇文化及,再返洛阳入朝辅政,诸位有何高见?”众将七嘴八舌一番议论,而后裴仁基说道:“关中李渊、湘州萧铣均已登基称帝。眼下明公军威正盛,何得寄人篱下,不若早继大统,以成隆基。”李密思索片刻说道:“东都未平,无名无分,自立为帝,只怕天下不服,此事言之过早,尚得容后再说。”说起这名分,如今杨氏嫡系子嗣之中,也只剩这东都杨侗可给,想及此处,王伯当说道:“昔日魏武迎献帝入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终成霸业。如今有新帝诏魏公入朝辅政,此乃天赐良机,不容错过。”李密听罢,虽点头称是,却依旧迟疑不决,似乎还有顾虑。
洛阳城正四面受敌,危在旦夕之际,忽有新帝诏书,赦罪封王,又令李密去击宇文化及,试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纸诏书,显然不怀好意。杨玄瑛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议论,再想新帝那一道诏命,便觉得其中有鬼。但她离开瓦岗军已有一段时日,现今初归,却仍当自己是个外人,自觉不便贸然插嘴多言,于是她仍然沉默坐在那里,静听军议。果然,正此刻只听李密说道:“据闻新帝即位,朝中却有王世充、元文都等七贵辅佐幼主揽政。眼下诏我入朝,不知出于谁之主意。若此际麾军东去,与宇文化及斗个两败俱伤,怕届时反倒是教别人坐收了渔利。”裴仁基说道:“不错,明公言之有理。此诏书暗怀鬼胎,不可信也。”堂上众将闻言,也大多表示赞同。
正众人议论之中,忽有小校来报,镇守黎阳的孟让、徐世积遣人传话:宇文化及十数万军马夜渡黄河,屯兵于滑台,大修攻城器械,看情形,似有攻夺黎阳之意。这一消息,大出人意料之外,堂上众将,皆闻之震惊色变。原来宇文化及正将抵丰县之时,忽然改道北上,竟为的是袭取黎阳,杨玄瑛亦豁然开朗,暗想必是王婉儿与郭士衡从中游说,令之转攻李密,以解东都之危,此不正是围魏救赵之策。不过黎阳乃屯粮之所,河北军事重镇,一旦为宇文化及所克,教他凭此立稳阵脚,则可陷李密于被动之境,故也不能放任之而不顾。眼下进退维谷,众人又一番商讨,均认为当务之急,还是暂与东都议和,先对付宇文化及方为上策,而李密左思右想,终于也下定决心说道:“那宇文化及枭獍豺狼之心,更不可与之共谋,眼下之计,唯有顺水推舟,接新帝诏书,麾军东进,先破骁果,诸位以为如何?”众将别无良策,便听命从之。
看来诸人已无异议,李密便唤人前去回复卢楚,而后又招人急往黎阳,嘱徐世积坚壁清野,深沟高垒,暂不出击迎战宇文化及,以挫其军锋锐。而后遣将调兵,一切安排停当,李密又于裴仁基说道:“明日即刻发兵前往黎阳,不过东都这边,亦不可不防,金镛城还得有劳裴大人父子费心了。”裴仁基应声说道:“东都军经此前数战败北,士气低落,料其尚无力来攻金镛,有仁基在此,明公尽可放心东去。”计议已定,天色已然不早,诸将尚得准备来日东征,李密这便散去了众人。
杨玄瑛随众人出了前厅,即回了自己卧房。她用过晚膳,正准备及早休息,却忽闻屋外有人叩门而道:“若玄瑛妹子尚未休息,可否容在下入内一叙?”这说话声,正是李密。杨玄瑛闻声,并未前去开门,只是坐于屋中答道:“李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李密说道:“昨日医官来报,说玄瑛妹子已无大碍。只是在下犹然放心不下,故此前来探望。”说话声中,李密已推开门扉,径自入屋而来。
眼见李密不请自入,又往房中茶几边一坐,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杨玄瑛略感局促不安,便垂下头去,避开李密那双目光。两人沉默许久,李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玄瑛妹子这一去数月,雁断鱼沉,音问两绝,着人好生念想。”杨玄瑛听罢抬起头来,正见李密眉目之间,款款深深,情意绵绵,她不禁脸上一红,顿觉无所适从。
案上烛红摇曳,闺中娥影婆娑。帘栊之下,但见阑珊灯火,犹映伊人,螺黛凝颦,凤眸流波,却月羞容,含章矜态,只教人神魂颠倒,迷醉痴狂。李密直瞧得情难自已,禁不住起身上前说道:“难得玄瑛妹子归来。重逢不易,此番玄瑛妹子莫再留书不辞而别,令人徒增愁苦。”说话声中,李密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杨玄瑛俄然一怔,慌忙起身避过而道:“李公子有柴姑娘相伴,何来愁苦。”李密闻言,长叹一声说道:“孝和兄弟临终所托,许多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谁料李密与柴孝姮之间另有隐情,杨玄瑛听罢,更是方寸大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满屋云情雨意,撩惹欲火干柴,似这般下去,如何还能教人把持得住。不过李密一说起柴孝和,当初洛水河上,其溺水中箭情形猛然浮出脑海,杨玄瑛心中愧意顿生,试想柴孝和之死,已令人时常自责,如今又怎可再做有负其妹之事。想及此处,眼看李密欲言又止,切切思动,杨玄瑛强持镇定,忽敛容正经说道:“李公子明日即将出征,又怎能为些琐事分神。据小妹所察,宇文化及此番改道进袭黎阳,或许乃王世充暗中作祟之故,若然真是如此,那东都来的新帝诏书,不可不作提防。”此言乍如生水贯顶,直浇得人浑身透凉,李密一愣,心中已然明白过来,他掩住失望神色,又沉吟片刻,方短吁一声说道:“玄瑛妹子所虑,亦我之忧也。不过黎阳不容有失,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破宇文化及,再相机行事。对了,玄瑛妹子伤愈,今后有何打算?”杨玄瑛说道:“宇文化及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小妹只恨力薄,不然定去骁果营中,取他性命,为民除害。”李密说道:“既然如此,玄瑛妹子明日就随我等一同去黎阳吧,彼此相互也可有个照应。”
自大业九年夏,随兄长起义离开黎阳,一晃不觉间已有五年光景,仓城旧貌仍依稀可记,城中故人却已都阴阳永隔,此刻李密又提及重返黎阳,杨玄瑛禁不住感慨万千,那些陈年老事忽如潮水一般汹汹涌来,直教她失神凝思。李密见她并未答话,只道是她已然默许,这便笑道:“玄瑛妹子才智过人,有你同行,此役定能大破宇文化及。明日尚得远行,玄瑛妹子就早些休息吧,在下这就告辞了。””李密说着又望了杨玄瑛一眼,见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也只得依依不舍地出屋而去。
李密出得屋来,心中仍念着适才之事,怏怏不乐,正回自己卧房途中,忽闻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说道:“孝和兄弟临终所托,许多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何必勉强与我成婚?!”李密大吃一惊,循声回头看去,只见柴孝姮涨红着脸,正怒目瞪着自己。不想方才屋中与杨玄瑛这一番对话,竟然教她听去,李密理亏心虚,不禁脸上一辣,随即他又故作镇定,上前好言说道:“先前只是见着玄瑛妹子孤身一人凄楚可怜,心生恻隐,才出言以慰,夫人不必当真。”柴孝姮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含嗔而道:“不必当真?!你这般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让谁人可信。”毕竟李密如今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这等丑事传扬出去,定教魏公颜面尽失,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劝道:“明日大军尚得远行,夫人何必为这等小事纠缠不休,徒伤坏身子。”柴孝姮却仍不罢休,她冷哼一声说道:“早知你对她念念不忘,当日我就该趁她受伤之时,一枪将她扎死。”李密闻罢,忍无可忍,勃然色变,冲着她吼道:“住口!你若再如此无理取闹,莫怪我狠心给你一纸休书!”
柴孝姮几曾见过李密如此大动肝火,霎时被他一脸凶相吓得面色煞白,懵怔在那,直盯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之人,忽觉得他竟是如此陌生。不知觉间,怅然伤怀,寒心酸鼻,难以自胜,只教她泪潸而下,含怨凄声说道:“你答应过我大哥好生照顾我,不受人欺负,原来只是一句戏言。可怜我大哥鞠躬尽瘁,到头来竟是为一个不守信义之人横遭惨死。”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此刻,李密已然冷静下来,见她这幅模样,正暗悔适才情急之下出言过重,如今又听她提起柴孝和来,顿时心生愧意,他轻叹了一口气,便上前将柴孝姮搂入怀中,举手拭去她颊上珠泪,又柔声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夫人尽可安心,即便无孝和兄弟之托,我也不会做始乱终弃之人。”先前李密忿怒之状令人尚有余悸,柴孝姮犹然啜泣不止,却再不敢多言,直待李密又是甜言蜜语一番温慰,她这才收去眼泪,随李密悻悻回房。
是夜李密虽于柴孝姮闹得不欢,但当务之急,还得大局为重,同仇敌忾,对付宇文化及。于是,次日平旦,李密早早便集众于校场,宣东都新帝诏书,受敕封号魏王,另数宇文化及之恶,驰檄各郡,声罪致讨。而后,金镛城中点齐马步二军,共计精锐五万有余,于人号称二十万,以为世祖明皇帝杨广报仇雪耻为名,打起魏王旗号,刑牲衅钟,受脤誓师,由李密亲率,以秦琼、陈咬金引内军骠骑为先锋,大军浩浩荡荡,斗志昂扬,便望东奔黎阳进发。
而于此同时,滑台骁果营中军大帐,得流星探马来报,李密已麾军东进,这始料未及,直教宇文化及搔头摸耳,六神无主,禁不住拍案骂道:“那王世充自称已将李密困在金镛城中,如今又怎令其二十万大军有暇抽身东进。莫非先前是那妖女与恶道诓我等北上袭取黎阳。”宇文智及也是皱眉蹙额,思量甚久,愤愤而道:“如今想来,那妖女与恶道要我等趁隙袭取黎阳,定是为解其东都之危。若是再让我遇着她二人,定将其碎尸万段。”
话虽如此,可如今兵至滑台,成握蛇骑虎之势,且李密业已麾精锐东进,这一战看来也是在所难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咒骂抱怨也是徒劳,倒还是参军陈智略,人如其名,颇有些智谋识略,他献策说道:“丞相,所谓既来之,则安之。黎阳屯粮之所,又居永济渠、黄河水道要冲,进可攻东都洛阳,退可守幽燕之地,不若趁李密未至,出其不意,先夺下黎阳,再凭此城以据李密。”宇文化及听罢,立刻转忧为喜,迫不及待说道:“好,就依你之计,速攻黎阳!”他说罢正待发号施令,宇文智及却赶紧拦住他而道:“大哥且慢。据闻黎阳守军虽只有五六千人,可我等远道而来,师老兵疲,难免懈倦怠战,眼下强行攻城,恐怕不及黎阳戍军以逸待劳。”自江都千里迢迢而来,宇文化及一路行军,一路享乐贪欢,早是累乏不已,他乍听其弟如此一说,暗自寻思有理,这便说道:“二弟所言极是。只怕我军如今士气颓靡,难以一举攻克黎阳。”宇文化及此虑,倒也并非杞人忧天,陈智略闻言,又凝思半晌,说道:“关中叛党李渊尚可篡位登基,改元换朝。依卑职见,丞相天命所归,早登大宝,犒赏三军,厚以勋格,必能鼓舞将士,振奋军心。”宇文化及闻言一愣,尚在犹豫之中,却又闻其弟智及说道:“大哥,小弟看这主意倒是不错。那杨坚篡周称帝,如今其嗣还位我宇文氏,也是天经地义。”
宇文智及这一说,帐中诸将群情鼎沸,纷表附和,直冲昏了宇文化及头脑,他得意满满,又淫笑一声而道:“二弟此议不错,杨坚尚绍周统,本公子又岂不可绍隋统。”说道此处,宇文化及已是蠢蠢欲动,只恨不得即日登基,于是他又于其弟智及说道:“二弟,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现下就将太后与幼主请来,草诏禅国如何?”宇文智及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如此也好。”说着他即唤来元礼,与之而道:“我等正议国政大事,你速去将少主与太后请来。”元礼得令,转身欲走,宇文智及又喝住他说道:“如今兵荒马乱,为保少主、太后无虞,你可带五十校刀手去,务必将他二人请至。”元礼即刻会意,便出帐点齐人马,直奔杨浩与萧后起居之处过去。
未几,杨浩由元礼胁迫,战战兢兢而至,往帐内一站,心神恍惚,举止失措。少顷,萧后亦为人带上帐来,她乍见宇文化及一众人,狼顾虎视一般盯着杨浩,业已明白过来。而宇文智及见该到场的,均已到场,他便直截了当说道:“陛下之位,皆我兄弟二人之力。只可惜陛下,武不能廓清四海,文不能平治天下,何不让有才德者而以成贤。”杨浩重足而立,张口结舌,竟应不出话来,反而是萧后一介女流,尚镇定自若,义正严辞而道:“陛下有德无罪,何故禅位于人。”宇文智及狞笑一声说道:“太后此言差矣。如今天禄永终,大数尽矣,太后与陛下,又岂可逆天行事。我宇文氏功德光隆,顺天成命,正位继统,有何不可。”萧后哼一声说道:“汝等欲行此事,实乃窃国之贼也。”萧后不肯就范,与宇文智及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宇文化及听到此处,已不胜其烦,凶相毕露,拍案喝断两人,又瞪着萧后厉声说道:“许与不许,生死皆你一言之间,毋需如此喋喋不休!”这一声叱,倒是先慑散了杨浩魂魄,只见他惊恐万状,慌忙伏倒在地,掩泣乞怜而道:“朕愿禅位与丞相,只求丞相容朕苟活足矣。”隋帝被弑,子弟同戮,杨氏本枝几近殄绝,杨浩又是胆怯窝囊如此,事到如今,萧后也只能望而兴叹,她垂首长吁一声,便不再言语。
打铁趁热,宇文化及得了杨浩禅位诏书不久,便于军中宣之,僭位称帝,改国号许,改元天寿,署置百僚,又以高官厚爵封赏三军将士。虽是贼臣篡上,不过乱世之中,改元立国,策勋施禄,也是大振人心,鼓舞士气。眼看骁果军威烈盛,宇文化及、智及又招众将,再议攻伐黎阳之事,毕竟李密大军将至,袭取黎阳业已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