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洛阳城中，士庶闻知李密麾军离开了金镛城，前去征讨宇文化及，东都之围终解，诸人如释重负，皆大欢喜，这一日段达更是携百僚于上东门摆酒置宴，大肆庆贺。席间说起李密接受招安，个个手舞足蹈，乐不可支。酒过三巡，段达眼花耳热，得意忘形，不禁于群臣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实乃大隋之福。”众人听罢，皆鼓掌而贺，唯独王世充，只自顾酌酒，沉默不语。段达见状，疑惑不解，这便问道：“李密东征宇文化及，而后入朝辅政，则天下可定矣。郑公为何闷闷不乐？”王世充冷笑一声说道：“朝廷官爵，乃以与贼，何乐之有。”
原来今日早朝，皇泰主杨侗又发一道诏书于李密，册拜其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凡用兵机略，一禀魏王节度。如此一来，等于暗中削了王世充兵权，他自然怀恨在心。段达醉了七八分，正在兴头之上，只道王世充一时想不开而已，这便上前凑到王世充耳边，故作神秘细声而道：“此乃元大人刺虎之策，招安李密，也不过权宜之计，郑公何必如此在意。”杨侗少不更事，愿下旨与李密议和，必然有人背后献策，王世充早已猜到此人定是元文都，故此刻闻得段达之言，他倒也未显惊诧，却是反问而道：“今日早朝，陛下诏李密一禀节度军马，可是也受元大人指使？”段达说道：“不错。李密既然已作马前卒去讨伐宇文化及，由他节度兵略，也是自然。”不想杨侗对元文都言听计从，架空了自己，若真如此，再待李密入朝，东都哪还有自己立足之地，王世充听到此处，心中不快，可他依然不动声色而道：“元大人妙计以安天下，本官倾佩不已。”说罢，王世充强作欢颜，又继续敷衍段达饮起酒来。
席筵散去，王世充回到府中，往堂上一坐，犹在想着日间之事，自己绞尽脑汁来到东都，只为趁中原乱局，从中渔利，岂料在外数战李密频频败北，在内又被元文都屡屡压制，着实教人郁闷懊恼，想到此处，王世充无精打采，连连唉声叹气。正此刻王婉儿路过堂前，见着他一副愁眉苦脸模样，这便走入堂中，与之说道：“爹爹为何如此心烦意乱？”王世充说道：“本想宇文化及与李密二虎相争，可从中渔利，怎料到头来反倒是让元文都之辈坐享其成，着实令人心有不甘。”也是连年纷争不止，杀伐无断，着人疲累不堪，王婉儿禁不住说道：“李密已被招安，若其真可击破宇文化及，中原就此太平，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王世充哼了一声说道：“李密非池中之物，元文都亦无容人之量，李、元和解，无非都是形势所迫，婉儿想得未免太过天真。”王婉儿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爹爹总说我王家世沐皇恩，该当恪尽职守，可如今明皇帝已薨，幼主不过傀儡，大隋只剩一座东都孤城，有名无实，爹爹还有何职可守，不若远离是非纷争，带女儿同回西域老家。”王世充沉吟片刻，忽然厉声说道：“西域荒蛮之地，怎比中原自古繁华。既然大隋气数已尽，也该有人取而代之。”
群雄并起，诸侯割据，如今这乱世之中，稍有一些兵马势力的，谁又无窥窃神器之念，王世充有此野心，按说本不足为奇，王婉儿自其父往日一番言行，多少也瞧出些端倪，但此刻亲闻此言，她依旧俄然惊愣，半晌对不上话来。王世充却于她这副神情熟视无睹，又继续说道：“既然李、元沆瀣一气，我等倒也可利用宇文化及。婉儿明日就于我再走一趟黎阳吧。”王世充这说话口气强硬，一如当年令她前往延陵水寨盗书那般，毫无商量余地，不由得人不从，霎时间，刘元进、管崇手足相残情形又浮出脑海。管崇拔刀自刎，血溅内庭，惨况可怖，虽已经年，犹挥之不去，耿耿于怀，于是王婉儿不禁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女儿不愿再枉造杀伐恶孽，既然爹爹留恋此地荣华富贵，请容女儿独自归去西域。”话音未落，王世充勃然大怒，踏上一步，挥手便是一个巴掌拍去，大声斥道：“汝这个不孝之女，竟敢违抗父命，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王婉儿被一掌掴得天昏地暗，颊上火辣一片，耳畔嗡嗡作响，禁不住心中一酸，几欲落泪，却终还是咬牙忍住，冷冷说道：“只是走一趟黎阳，让郭、董将军前去即可。既然爹爹并未将我作女儿看待，又何必强留我于此。”王世充面色铁青，瞪着王婉儿，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王世充方才垂首长叹一声，往椅子上一坐，悻悻说道：“乱世凶年，若无一些权势，你早似那些流民曝死街头，又何来今日锦衣玉食。如今你羽翼已丰，要弃我而去，为父也不拦你，只恨我膝下无子，无人养老送终，真也是前世造孽啊。”毕竟总是父女，也是这些日来王世充内外交困，穷尽心力，一脸疲惫憔悴之态，人亦显得枯老几分，王婉儿瞧在眼里，此刻又听他一袭话说得酸楚凄凉，不禁心动恻隐，方觉得适才出言不逊，着实不该，于是她终于还是冷静下来，好言说道：“女儿也是一时气话，还望爹爹容谅。女儿明日便启程去往黎阳。”王世充闻言，转忧为喜，即刻说道：“好，婉儿可唤郭将军领七星官与你同去，以助宇文化及击溃李密。只消李密回不了东都，为父这边对付元文都也就容易多了。”王婉儿点头说道：“女儿来日尚得远行，这就告辞前去准备了。”王世充忽然又想起一事，便于她说道：“对了，此去黎阳，你可绕道先往洛口，会一会守将邴元真。”王婉儿说道：“莫非爹爹想笼络此人？”王世充说道：“邴元真乃贪财势利之徒，为父备了一箱珠宝，你此去毋须于他多言，将此馈赠于他便成。”王婉儿说道：“如今李密军威正盛，如日中天，爹爹此举怕是徒劳。”王世充笑道：“那倒未必。就黎阳情势来看，宇文化及与李密势均力敌，此一战胜负难料，我等还需两手准备。示好邴元真，有备无患。”王婉儿应声说道：“女儿明白了。”
眼见时辰不早，来日尚得远行，王婉儿辞了王世充，出了厅堂，便回自己闺房而去。途径后苑之时，她忽见一人独自立在池塘边，望着一潭碧水，若有所思。王婉儿走近两步，借着月色瞧去，方看清那人模样，正是宇文博。原来自那日在嵩岳轩辕关前邂逅，宇文博无处可去，又难却王婉儿盛情相邀，便与她一同回了洛阳城，在王世充府上暂居下来。当时宇文博出手打伤杨玄瑛，以及两人那一番对话，王婉儿观在眼里，也隐约察出些许内情，此刻瞧着他这一副失神落魄模样，不禁教人顿生妒意。
正此刻，宇文博似乎已察觉到身旁有人，猛然转过头来，正对着王婉儿目光。两人凝视半晌，王婉儿浅浅一笑说道：“既然将军对她难以忘怀，何不前去寻她？”宇文博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不知所措，只得说道：“都是乱臣贼子，早已恩断义绝，还有何可作念想。”王婉儿噗嗤一笑而道：“将军言不由衷，只怕是自欺欺人吧。”宇文博捏紧拳头，冷哼一声而道：“若是再教我遇着，必然不会手下留情。”王婉儿不知江都兵变细节，哪料到宇文博与杨玄瑛之间竟有如此深仇大恨，她禁不住摇头一声叹息，便不再提此事，只是转而问道：“将军今后有何打算？”宇文博沉吟片刻，说道：“幼主登基，社稷未亡，我自当助陛下匡扶隋室，扫平天下，以报先帝皇恩。”杨侗登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皇帝不过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隋室灭亡已成定局，可宇文博执着如此，摆出一副至死不渝的决心，王婉儿暗自担心他这态度，容易受人蛊惑利用，于是便说道：“大隋名存实亡，有目共睹，将军又何苦一厢情愿，眼下将军还当多为自己想想后路。”其实宇文博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无非如今杨广已死，杨玄瑛亦与之反目，他孤悬浮寄，心无所依，除了辅佐幼主，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他说道：“王姑娘此言差矣，当今圣上乃是明皇帝嫡嗣，大隋何来名存实亡！”王婉儿听罢，唏嘘而道：“你这人怎如此迂腐固执。也罢，如今宇文化及与李密交锋，东都情势骤变，说不定将军也真有匡扶隋室机会。”宇文博一听得宇文化及名字，火冒三丈，说道：“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两个孽子，我定要寻他二人，以为我宇文家清理门户！”王婉儿正准备出发去会宇文化及，听他这一说，心中一懔，也不敢与他再论此事。
两人心思各异，沉默许久，直至府外传来鼓柝之声，打破清夜寂静，不知觉间，已是二更天时分。王婉儿忽然又忆起武州山石窟中那一晚情形，恋恋情深，难分难舍，骤教人不能自已，王婉儿忽然凑上前去，柔声说道：“将军一人流落江湖，难道就从未觉得孤苦，就从未想过寻个伴儿？”宇文博被她这一说，反而又念起杨玄瑛来，爱憎交加，闲愁万种，但毕竟当日江都废屋之中，曾遭她坑骗，想及此处，他便说道：“人心叵测，兄弟亦可反目，手足亦可相残，这人世之中，又有谁人可信？！一个人也未尝不好。”如此看来，无论对谁来说，当初塞上众人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时日，早已一去不返，王婉儿听到此处，怅然若失，只得浅浅一笑，说道：“将军能断七情六欲，小妹钦佩不已。小妹明日还得出一趟远门，这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她辞了宇文博，怏怏而去。
尽管百般不愿，可父命难违，次日一早，王婉儿便带上郭士衡与七星官，又携从骑百余，乔装暗中出城而去。而于此同时，黎阳城郊，宇文兄弟中了徐世积疑兵之计，退却三十里，方醒悟过来，可此刻大军经连夜奔走，无力回头攻城，宇文二子无可奈何，也只得忍耻含羞，自认糊涂。骁果军于原处休憩整顿一夜，于次日又卷土重来，再攻黎阳。大军正于城前列阵，忽见远处大坯山上狼烟又起，宇文二子只道是徐世积故技重施，直瞧得火冒三丈，发指眦裂，更是迫不及待，即刻下令麾军攻城。此番宇文二子志在必得，倾尽全力，招骁果精锐悉数上阵，钲鼓雷响，号角长鸣，于弘达、裴虔通等领军攻仓城东垣，宇文化及、知及兄弟则领军主攻仓城北垣。但见黎阳城前旷原之上，骁果军戎麾一动，云旌翻卷，便是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势如水火，涌向城垣。
不过黎阳城深沟高垒，城坚壁厚，此刻又有徐世积亲自登垣，身先士卒，戍城将士也是万夫一心，踔厉奋发，群威群胆，裹血力战。城上城下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战势犹然胶着难下。眼见大兵压境，却又迟迟攻不上城垣，宇文二子气急败坏，声嘶力竭，连连催迫军士冲上前去。可正此际，骁果军全力攻城之时，忽闻其后鼓声大噪，杀声四起，秦琼、程咬金各引一路悍骑，斜刺里横杀出来，直撞攻城大军后队掩杀而去。秦、程二人来得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奔电不及瞬目，猝不及防，须臾之间，左右冲突，直杀得骁果后军人仰马翻。背后忽遭奇袭，宇文二子大为惊骇，慌忙麾军调转矛头，去攻秦、程二人，可怎知这一声令下，军士从命不一，既有继续往前冲城的，又有回身应付敌军的，整个战阵，顾此失彼，即刻一乱涂地。
秦、程二人稍得便宜，却未贪功冒进，趁着骁果军大乱之际，又引军突出战阵，扬长而去。尽管如此，骁果军被其一搅，士气折损，攻城大军亦显颓势，眼看再战下去于己不利，宇文二子迫不得已，虽心有不甘，也唯有鸣金收兵，草草作罢。此后宇文化及领军数度攻城，可每次骁果军冲锋之时，秦、程二人总来袭扰其后，令其首尾难顾，无法集中心力攻城，且秦、程两路骠骑，急如电，驰如风，来无影，去无踪，令人防不胜防，直教宇文二子一筹莫展，只得捶胸顿足，叫苦不迭。
不知觉间，数日过去，不仅黎阳城依旧坚若磐石，毫发无损，且又得流星探马来报，前头李密主力已抵清淇，营于淇水西岸，摆出准备决战架势；后头元礼、王轨一死一降，滑台失陷，粮道被断。显然骁果军已陷入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宇文化及升帐招来众将一议，终决定将大军挪到淇水东岸下寨，与魏营隔河相峙起来，以期将李密拦在河西，稳住自己阵脚，再图良策。
这一日宇文化及又与诸将帐中议事，忽有小校来报，魏营出了一彪军马百余人，于淇水西浦浅滩列阵，前来挑衅搦战。宇文化及闻报，即刻披挂上马，引领众将，同样点了百余精骑，出来瞧个究竟，正见魏、许两军士卒，隔着一道淇水，相互斗嘴喊骂，早已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待宇文化及驱马赶至河浦，对岸魏阵又是一通战鼓疾擂，军士左右分开一条道来，一名小校扛着魏王锦幡引路，其后华盖之下，李密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由罗士信、王伯当、柴孝姮等人簇拥，策马徐徐踱上前来，便按剑盘马立在阵首，斜眼睨着宇文化及。
两军主帅狭路相逢，近在咫尺，宇文化及瞧见李密那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模样，不禁恼羞成怒，七窍生烟，扬声斥道：“兀那贼人，可是瓦岗乱党头子李密？”李密尚未搭话，柴孝姮已抢上前来，将手中短枪一指，厉声喝道：“贼子，见了魏王驾到，还不下马束手就擒！”宇文化及啐一声骂道：“哪来的女娃儿，乳臭未干，竟也敢于爷面前口出狂言！”柴孝姮挥起短枪，蔑笑一声说道：“一个犬戎骑奴，也敢如此妄自尊大！汝若有胆，便渡河来，试试姑奶奶手中这柄银枪。”宇文化及听罢，怒不可遏，揎拳捋袖，便欲纵马上前，其弟智及见状，连忙上来喝止而道：“大哥，此刻涉水，必定半渡遭人击之！此乃人诱敌之策，大哥切莫动气，中了贼人奸计。”宇文化及闻言，恶狠狠瞪了柴孝姮一眼，嘴中又嘟囔着骂了几句，将渡河之念给强捺下去。
正此刻，李密又喝了一声，朗朗而道：“汝本匈奴皁隶破野头耳，父兄子弟，并受隋恩，富贵累世，举朝莫二。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行弑逆，欲规篡夺。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将欲何之！若速来归我，尚可得全后嗣。”宇文化及胸无点墨，竟不知诸葛瞻、霍禹何许人也，闻之骤陷默然。他哑口愣立，俯视李密良久，方才瞋目叫嚣而道：“现与汝论相杀事，何须哓舌作书语耶！”话音未落，李密忍俊不止，哈哈大笑，举起手中马鞭，遥点宇文化及，于左右众人说道：“庸夫惛愚如此，忽欲图为帝王，徒增笑柄也。诸位且看我折杖驱之！”左右从骑闻言，皆随李密一同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