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四月，东都城。这一日洛阳外郭东市街头，有一樵夫吆喝叫卖，卖的却是一张画卷，未几，便引来众人围观。围观者议论纷纷，原来此画绘得乃是一名丈夫手持一竿以驱羊，看画中手笔拙劣，涂抹胡乱，想必并非丹青名工所出，可那樵夫却要价不菲，使围观之人，还多哄笑讥讽。
正此时，一名中年道士挤上人前，盯着此画瞅了半晌，自言自语而道：“原来如此！”说着，他忽一本正经于樵夫道：“敢问这位小哥，此画从何而来？”樵夫答道：“昨日北山砍柴，巧遇一只朱翅大鸟飞来，衔此画卷正飞，半道忽坠于地，小的一时好奇，上前寻去，那大鸟不知所踪，却单见此画卷。此画乃神鸟所携，必是天界仙物，道长识货之人，不如将它买去。”道士一捋胡须，说道：“此画内有玄机，市上俗子岂识此货。小哥若将其献于郑王，必然可得重赏。”小哥苦笑道：“小的一介草庶，如何得见郑王。十锭金子，不议价，道长可拿此画，爱献于谁便献于谁去。”道士说道：“贫道方外之人，何来这许多银两，不若小哥随我同去拜谒郑王如何？”王世充喜好巫蛊之术，礼待道家方士，洛阳城中人尽皆知，樵夫闻言大喜，立即收起字画，与道士共往相王府去。
相王府门前三块招贤纳士牌仍在，王世充闻得有方外术士前来拜访，更是不敢怠慢，忙命人将其迎入府中大堂。道士方入大殿，便施礼自报家门而道：“贫道乃终南山昊天观观主，太霄乾灵真君桓法嗣也，今日特来拜会真命天子。”王世充一愣，大惊失色而道：“真人言笑了，孤临危受命，身居相国，志在廓清天下，匡扶隋室社稷，何敢僭称天子。”桓法嗣说道：“相王所言差矣。四时变易，否泰相济，历数有归，新岁更始，相王已承大运，征伐不义之诸侯，是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天人感应，相王天子之尊，何言僭称。”王世充忙摆手而道：“孤出生卑微贫寒，承蒙先帝赏识提拔，方有今日荣幸。真人所言大运，又从何而来。”桓法嗣说道：“图谶效见，秘纬所载，相王真命之主，昭然着明。”王世充作惶惶之状而道：“敢问真人，何来图谶？何来秘纬？”桓法嗣即催促身后樵夫说道：“还不快将书画呈上。此画如何得来，亦当详说于相王。”
樵夫战战兢兢递上画卷，又一五一十叙起当日情形，说到那只朱翅大鸟，樵夫挥手比划，将它描述地活龙活现，只教人恨不能亲眼目睹。待得樵夫言毕，王世充已迫不及待张开画卷，只见画中一丈夫持竿驱羊，若单论手笔，平淡无奇，不值一提。王世充细查良久，依然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便问道：“孤资质愚钝，难解其中奥妙，还望真人明示。”桓法嗣走上前来，指着画卷，阴阳怪气说道：“此画取自《孔子闭房记》。画中羊者，隋姓，杨也；干一者，王也。王居杨后，明相王代隋为帝也。”这《孔子闭房记》虽托孔圣之名，实乃前朝禁书，假称鬼神，妄说吉凶，非经国之典，为妖孽所凭，魏高祖孝文皇帝还曾颁诏明令禁断此书。不过王世充篡位之心早有，更喜这等淫辞邪说，他听到此处，还不住窃喜。而此刻，桓法嗣又继续说道：“相王，实不相瞒，贫道此来洛都，事出有因。”王世充说道：“孤愿闻其详。”桓法嗣一捋长须，掏出两卷竹简，说道：“月前，贫道于山中修行，夜梦九天玄女娘娘，授贫道书简两卷，皆庄子之道，一为《人间世》，一为《德充符》。玄女娘娘命贫道籍此卷往东寻真命天子，以助其成万世之业。”王世充接过两卷书简，一面翻阅，一面说道：“《人间世》、《德充符》，此两篇又作何解？”桓法嗣说道：“贫道起先亦参悟不透，直至下山寻到东都，偶见此画，方才明白。两卷书简，上篇言世，下篇言充，今合图谶王字，相王之名矣，此乃玄女娘娘暗喻，谓相王德被人间，而应符命为天子也。”王世充听罢大悦，却还惺惺作态，哀声说道：“只是孤莫能忘高山景行之义，竭忠辅弼幼主，哕心沥血，鞠躬尽瘁，怎奈绠短汲深，心余力绌，如今依旧天下离乱，黔黎兆庶，寒者未尽暖，饥者未尽饱，孤实愧对先皇，汗颜不已，又安敢僭越臣礼。”桓法嗣跪伏在地，叩首而道：“自古受命者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决於天命。天命所归，非人力可改，相王当垂大统，万不可逆天命而行。”王世充闻言，终于勉强一声叹息，走下座来，跪于堂中，顿首拜天，泣泪而道：“即然隋室天之所弃，看来孤也不能强悖天意。今实乃受迫无奈，方才行此下策，效先帝高祖文皇之事。罪过，罪过。”
名正则言顺，尽管只是桓法嗣一番不经之谈，但他自圆其说，好歹也算给了王世充一个充实理由。此后，王世充即任命桓法嗣为谏议大夫，并纳其策，罗取杂鸟，以符命书帛系其颈而散放之。但有射鸟来献者皆拜官，但有异议者，王世充亦早有防备，未多久，他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异己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尚食直长陈谦、秘书丞崔德本以及瓦岗降将裴仁基父子等人，扫平朝中障碍。时四月癸卯，王世充伙同其党段达，胁迫纳言苏威，将兵逼宫犯上，幽禁皇泰主杨侗于含凉殿，假称主命，矫禅国诏书；乙巳，王世充备法驾入宫，革隋命，即帝位，改国号郑，改元开明，大赦天下，并为绝后患，又暗中鸩杀了杨侗。至此，杨氏嫡系血脉断绝，自高祖文皇代周称帝以来，隋祚历三十八载，寿终正寝。
王世充废隋主杨侗，篡位登基，也是人意料中事。但此际，王世充心腹大患、关中李唐正挥师北上，应对勾结突厥举兵南侵的刘武周大军，已无暇抽身顾及东都方面，于是，他又趁机出兵攻城掠地。数月工夫，南北两路郑军连克伊州、显州、怀州、义州，另又有汴州、豪州、杞州相继望风来降，至年关将近，李唐还于并州节节败退之时，郑军已尽纳黄河、淮水流域之间，于诸路争霸诸侯之中，亦算铮铮佼佼者。
而于此同时，北朔十一月冬至，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同州韩城以北，梁山东麓荒野，正一支唐军安营驻扎，中军大帐将旗，却是秦王帅幡。原来十数日前，王行本据蒲州、吕崇茂据夏县，应刘武周之军，相继叛反，关中震惊。唐军失利，李渊本打算放弃河东，退守黄河天堑以拒刘师，怎奈李世民屡次上表进谏，他方才下定决心，任秦王为凉州总管、陕东道大行台，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率关中军马三万，出师迎击刘军，收复河东。此役面对刘武周，鉴于先前李元吉、裴寂等河东兵马连战连败，李世民还不敢轻敌，便让秦王府上一众幕僚骁将皆随军出征。而时值杨玄瑛以骑兵演九宫阵数月，已初见成效，此间还逢宇文温铸成陌刀，批量打造，配以这路骑兵，现如今悍卒利刀良马一经组配，九宫阵威力大增，今非昔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杨玄瑛打算趁此之机试阵，以积累实战经验，故此，她也乐意与之共往。
这日，李世民携了李靖、红拂、杨玄瑛三人及从骑十数，一同冒雪出营而去，直奔抵黄河西浦，打探龙门敌军情势。几人下马沿河而行，李世民举手一指说道：“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且河东富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人皆愤恨，此役必定要平殄刘武周，克复汾晋。”红拂却接口说道：“只是这滔滔大河横阻，且对岸不仅龙门山头，连其后绛州、晋州、汾州等要地均有敌军驻守，恐还怕强渡不易。”几人听罢，面东眺望对岸山头刘军大寨，隐约可见满天飞雪皓然，色映旗纛，光摇枪戟，犹显杀气腾腾，声势更在唐军之上。红拂又继续说道：“敌军占据夹岸高地，视野开阔，渡河仰攻，实非上策。况且天寒地冻，黄河已结薄冰，还不宜舟船行驶，依小妹之见，不若与其隔河对峙，再做打算。”李世民、李靖两人闻言，凑眉蹙额，陷入苦思。
厉风不止，暴雪不息，漫天鹅毛卷飞，有若皜虎颠狂，玉龙酣战，皎鳞素甲纷落，着人眼花缭乱。杨玄瑛独自一人走向河边，蹲下身去，用手轻扣河面薄冰。许久，她忽然站起身来，竟纵身一跃，噌噌数个起落，只见片片霜葩丛间，纤纤轻影掠过冰面，犹似蜻蜓点水，蛱蝶穿花，惹得岸上众人，连连拍手赞好。杨玄瑛只是浅浅一笑，又折回岸上，此时，李靖却已先开口笑道：“华阴公主身轻如燕，矫捷如神，令人大开眼界。只是我军将士战马，无此轻身功夫，又是装着重甲，怕还难如公主这般履此薄冰渡河。”话音刚落，李世民说道：“这也未必，北地严寒酷冷，照此情形看去，不出十数日，势必坚冰封冻大河，我看公主此计可行。”杨玄瑛说道：“毋需空等这等这十数日，秦王只消使人伐木扎筏，排于冰上铺路开道，过百余先锋轻骑，不在话下。眼下敌军居地利之便，料我军不能渡河，守备懈怠，今明两晚大雪难止，天昏地黑，正是偷渡劫营大好时机。”李世民听罢，即刻抖擞精神，转身上马，扬鞭而道：“公主所言极是，当趁今夜奇袭，只待拔去这龙门哨寨，便不愁大军渡河之事。”
计议商定，众人各自上马，乘早回营，一面遴选军中精敏之士，一面使人入梁山伐木造筏。至入夜二更时分，准备就绪，李世民亲率百骑，皆着白衣素巾，各携硝石火种，衔枚裹蹄，卷旗束甲，以步卒在前铺筏开道，籍着雪夜暗天掩护，还真神鬼不觉地渡过黄河，至抵对岸龙门山脚时，正后夜四更，山坡敌军犹在睡梦之中。唐军少歇片刻，即竖起旌旗枪戟，执兵披甲上马，趁天色未亮，群冲而上。唐军众骑乘风狂奔，踏雪疾骋，直抵刘军营前，秦琼、程咬金齐声大喝，当先而出，撞开寨门，李世民即率众杀入营中，一彪人纵横驰骤，砍杀放火。
刘军营中士卒惊醒过来，不知敌兵来众多寡，自相扰乱，仓惶奔走。溷战之中，杨玄瑛紧随李世民身后，十余骑直突中军大帐，来取刘军主将。正至帐前，忽见帐中匆匆奔出一名粗黑大汉，生得燕颔虬须，虎背熊腰，两只铜环大眼一瞪，凶光四射，煞气逼人，直如雷公下界，看来还是一员刘军骁将。眼看那大汉还未及被甲，只提着一双钢鞭左右张望，李世民将剑一指，拍马而上，厉叱一声，挥剑即砍。可那大汉虽有惊诧，却无怯意，临危不惧，骤然面露狞色，左手举鞭，铿一声方架住长剑，右手又顺势一扫，便撘李世民胯下坐骑。银光闪过，狂飙乍起，驱霆奔云，钢鞭急袭而至，猝不及防，但闻通一声闷响，正敲正李世民坐骑马腹。
那大汉膂力过人，战驹何堪这一击开山碎石，当即惨嘶一声，仆倒在地，直把李世民摔下马来。那大汉见一击得手，不甘错失良机，他二话未说，又一猛喝，踏上一步，扬鞭即砸李世民头顶而去。刘武周军中竟有如此勇悍之人，确实意料之外，李世民尚未来得及起身，骤见那大汉乘胜追袭而至，无从闪避，不禁骇然色变。
生死关头，还杨玄瑛眼疾手快，眼看李世民受此大汉一鞭，非死即残，杨玄瑛纵身而上，振臂挥手，甩出金练一道，破空疾飞，直袭那大汉面门。那大汉不识流云槊之中奥妙，岂料杨玄瑛人还未至，金槊铓气已迫近眉睫，他俄然一怔，这也顾不得追打李世民，赶紧抽回双鞭，迎着金槊，奋力当空一绞。那大汉本以为这一绞定能夹断金槊，怎知流云槊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幻化无常，杨玄瑛半空中翻腕一转，流云槊绕出一朵金花，恰避开双鞭锋芒，她又猝发寸劲，一压槊柄，但见一道弧光闪耀，那大汉尚未看清，即已被槊头砸中肩膀，直被剐得皮开肉绽。
那大汉输了一着，肩头落伤，怒不可遏，虎目圆睁，若牛哄两声，未待杨玄瑛收招再攻，他便已挥鞭卷土重来，抡起两臂，双鞭连撘带砸，万道飞虹，劈头盖脸，狂风恶雨一般袭人而去。那大汉攻势凶辣，不留余力，可杨玄瑛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倏然一摆玉腰，拔足垫步而起，轻躯联翩旋舞，云袿曼妙翻飘，如似游龙翔凤，穿梭于双鞭锋芒之间，见招拆招，不慌不忙，应对自如，两人一时间，还斗得难解难分。
这边杨玄瑛与那汉子棋逢对手，打得不可开交，而另一边刘军大寨遭人奇袭，如今已陷入一片火海，众卒狼奔豕突，四下逃窜，相互踩死踏亡无数，整个军寨，神嚎鬼哭，一乱涂地，惨不忍睹。秦琼、程咬金引兵左突右闯，横冲直撞，万夫难当，所向皆靡，未几，便杀散敌众，亦赶至中军帐前。两人正见杨玄瑛与那大汉激斗，而李世民却坠马摔落一旁，秦琼赶紧下马，上前扶起李世民，又举锏将他护在身后，程咬金则操斧拍马，当即上前助阵。
那大汉虽有拔山扛鼎之力，也难耐两人轮攻，又十余招下来，他渐落下风，左腿右臂，先后中招落伤。可尽管如此，他似乎心有不甘，负气斗狠，非但未显退意，反倒是越战越勇，但见他嘶声叱咤，疾抡双臂，奋不顾已，只攻不守，一阵乱舞狂打，几近疯态，直教人望之胆怯心寒。程咬金见此情形，也来了兴致，当即抢到杨玄瑛前头，挥斧迎锋而上，以硬碰硬，一斧双鞭频频相交，铿锵之声震耳欲聋，迸溅花火星落雨坠。
程咬金乘马居高临下，与那大汉比拼，两人不分伯仲，看来单论武艺，该是那大汉更胜一筹。不过此刻杨玄瑛尚游走在侧，她见那大汉全力猛攻程咬金，正有隙可乘，猛然一声娇叱，躬身便扫那大汉下盘而去。流云槊直如金蛇出洞，逶迤急进，眼看即要缠着那大汉脚踝，忽起嗖一阵风，掠过寒芒一道，竟是一柄短刀飞来，不偏不倚，敲中流云槊头，令其失了准头，一击落空。掷刀之人毫厘不差，必非等闲之辈，杨玄瑛俄然震惊，正待转头去看出手之人，忽闻身后又一阵隆隆之声，若似闷雷滚滚而来。她闻声愕然回头，乍见沙飞砾走，烟卷尘扬，其间一名青衣男子，正挥鞭驱着数十匹烈马猛撞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