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前脚离开,踏出门槛的一刻,低眉颔首之人猛地抬头,神色自若,眉眼却一瞬不眨、死死盯着青年掌心。那明晃晃的请柬如同一块烙铁一样,成了烫手山芋。青年思忖着,手掌颤了颤,终究没敢乱动。
青年转身踏上楼梯,与徐萧二人一同。余光分明瞥见一旁桌上端上的几人,抬手欲要制止,却陡然被身旁拦下,胳膊也未来得及抬起。
青年默默松了口气。
待林枫身影真正消失,门楼上门扉吱吱声细弱游丝,旋而砰然扣上。
“奴家代主子谢过各位。”面白无须的青年起身,撩撩鬓角发丝,魅然一笑,一身脂粉气,香腮绯红香气扑鼻。
细细嗅闻,不难察觉香气清新淡雅,惹人心仪,不是凡品。只有极少数才知晓香气乃宫中贡品柳月香,刘婕妤钟爱之物。而一袭衣袍下裹着的紫红衣衫,露出半截衣袖,是公主府的排面。
“不须,李掌司的大礼,应下要折寿的。”
噤若寒蝉,只有一袭刺目红袍敢出言询问,“本无恶意的一帮人,来探探风罢了。您大驾一到,全成了黑脸糊涂蛋,一问三不知。谁不得撕下点脸面,灰溜溜回去挨骂。想不通,您是帮谁的?”
“咯咯....给主子办事,何时需要知道这许多?”脂粉青年款款而行,手捻兰花,咯咯巧笑,“主子让奴才做事,奴才就只做事,问也不要问。京里摸爬几年的油子,刘公子是真不知道?”
红袍男子起身,只转过脸瞧了一眼,对前者近乎不做遮掩地女扮男装装束,不屑道:“本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公主府李掌司是女人,不是个爷们!”
大袖一甩,转身走人。
唤作李掌司的登时一怒,薄眉凛然,隐有骇人之气。也正是此刻,来前公主的吩咐冲上脑际,李掌司娇躯微颤,才嫣然一瞥,反唇讥讽道:“洞若观火,刘公子英明的紧!”
“英不英明,本公子有数,你说了不算。”红袍男子厉声道:“有本事回去劝劝那位,僭越之事没少做,安分点,她的位置当真四平八稳?莫等摔下来,叫人践踏了脸面,才知悔改!”
“平稳与否,刘公子说的也不算吧!这话,是你能说的?”
阴翳诡毒。
“........”
红袍男子嘴唇蠕动许久,站在门槛前久久无语。有些话没说出口,僭越之事,谁人都做的来,唯他君子之行,做不来。
怅然叹息,男子扯扯一袭红袍,几缕因久坐产生的细微褶皱,在拉力下顺平。本一丝不苟体面至极的衣衫,更多了几分庄重正肃。
男子十分满意,回头望望客栈大堂,冲那赶走读书仕子才安然落座的一帮人,咧出一个嗤笑不屑,却又正经庄严地笑脸。
李掌司哀怨不已。
哪里都好,一家子,不仅仅他刘方然,刘太傅也是。只是跟了不同的主子,两人只得站在局势迥异的两座山头。虽谈不上敌手,离朋友的距离更远。
只待哪一日朝臣看不下去了,兵戈剑锋指向自家主子,出面问责归咎的魁首便是刘太傅。届时脸皮撕破,这位惹人怜惜的翩翩佳公子,生死考量,便在自己鼓掌之间了。
君子不争,上善若水,注定早夭。
说不出的滋味,掌司女子莫名心痛。
“替主子谢过诸位。”原模原样又说一遍,李掌司也转身离去。人群中有几声唏嘘,微不可查。掌司听出了,却无奈,难以责问。
刘太傅之流的煊赫重臣,可不止一个。关注此地,自然也不止一家。与刘家唇齿龃龉已是不妥,再与众多权门结怨,莫说她家主子,天子楚平婴也够喝一壶的。
只不过他们与李掌司主家矛头不甚尖锐,不似刘太傅般的针尖麦芒,互不相容,先前懒得多言,徒增烦恼。要知道女扮男装的女子,年纪轻轻礼任掌司,为天子臣女打点身前事后,凭的可不是运气。
更何况,还是在那位敢‘杀父弑兄’的主子府中。
这尤为艰难!
但若被寻到头上,他们还真是不虚。
李掌司臻首微扬,水眸如一块水晶般的清澈澄明,阳光折射其中,神采飞扬的同时,泛起丝丝色彩涟漪。
有些刺目,她眯起了眼瞳,手臂僵硬,忍住张开的冲动,静默下来。
一口一口把自己称作奴才的人,当真忠心耿耿,一心为主?
每次瞧见天上那团暖阳,她都想抱一抱,光彩些。只是光芒如何热烈,亦照射不到她心底最深处的冰冷。那是一块冰,连她自己都瑟瑟发抖,深受寒气侵蚀。
她袖中藏着一支金簪,寸长而已,不是别在袖口、或绑在玉臂之上,此类藏匿,与招摇过市无异,不堪大用。是深深藏进血肉中,咬牙切齿,一寸寸扎进自己的身体里。手臂弯曲,稍有动作,尖锐之处必划破血肉,骨血刺痛。
多少次刺破白嫩肌肤,血淋淋洞穿手腕,多的她记不清了。
唯有如此,方能发挥其该有的作用。
谁能想到,入公主府前,身家清白的农家女,原是不那么清白的。
“走!”
大袖飘摇,李掌司轻喊了一声,声响不大,不知说与谁听,四下亦无回应。少许片刻,她朝某一处远去。
客栈中走出几人,老少皆有,也随后离开。有一男人神色复杂,望着远处叹息,叹息声与李掌司何其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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