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邯心底很是一番纠结,青年面色古井无波,如死水一滩了无波动,而又双手拱垂目光肃穆,半分不妥也无,执礼严苛有序且周庄得道,凭他几十年洞察百态的招子,须臾息之间竟难察蛛丝马迹。
他叹了口气,“有心了。”
青年连道不敢。
突然想起一事,云邯合上黄册,沉吟半晌难以下问。最后看妇人殷切又担忧,才无奈兜了个大圈子问道:“你与晋王叛经离道、大不可为。只是昨晚殿下揽轿问询,老夫云家既能于波澜暗涌处,仰仗家父昔年结下地一段段香火情与诸多私交,存留至今,虽谈不上光鲜门第,寻常人家眼中早也是不可攀附的权贵。老夫便急于得知昨日几个时辰中,你与殿下所言为何?以至于无功无过、光尘暗合地晋王,急迫知晓云家留存之密,而又在离去时姿态极低,对恒儿频频赞扬,更要直抒胸臆上门拜谒。”
“老夫想不透,云儿听潮阁大门也未曾迈入,怎得晋王青睐。殿下对老夫垂眉下问之时,陛下对最小嫡子非但无有斥责,损皇家颜面,反而龙颜大悦,赏双屏仪仗。凑巧的是,太子殿下随驾回宫,似是有些,不甚欢喜.....”
云邯适时打住,不再言语。一双浑浊老眼宛如盛放烈焰,目力所及,青年如被炙烤。
林枫暗暗咬牙,楚勉小子少不经事,未免太心急了些。
“小子身后之事滔滔难绝,身份家室亦不得而知,所以殿下询问,无以作答。大概是殿下不明就里,又与阁中诸位风流才俊接触颇多、私交甚密,乍见生疏面孔,两顾不相识,不免将小子与同为生疏的您有所联系。”林枫干笑道:“不难理解。”
云邯缓缓道:“的确不难理解,说得通。可殿下既将你认作恒儿,又与他放下姿态、纡尊降贵有何干系?”男人暴然轻喝,“林枫,君子守心,你林姓一门未曾有你这种不老实的货色!”
妇人干裂手掌一攥,心尖都是颤了颤。
青年淡然道:“大人言重了,小子与晋王殿下互不相识,所言不过家长里短、风月文章尔。至于别的,委实不曾言及,也委实不敢言及!”
云邯老眼一眯,火光更胜几分,逼视道:“当真?”
“当真!”
男人沉默了足足半刻钟,才站起身,一张老脸又冷又硬,像是一块冰,“有辱师门,败坏家风,竖子尔!”他冷笑道:“无怪乎陛下英明圣德,又要老夫管教与你,你这竖子,真当戒尺受罚,长跪宗祠忏悔,来人!”
最后两字云邯暴喝,门外立刻有人高举案盘,横陈一条一尺长短的黑红竹坯。似是为了更加得心应手,竹坯一端仔仔细细缠绕一圈圈纤细麻绳,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并不刺手。
青年嘴角抽搐。
“大人认为,小子能与殿下说什么?”
云邯冷哼,“所思所想所言,皆是你一心而定,本官不知,也不想知!”他拿起戒尺。
“既然不知,为何要行家法?”
“子不教父之过,本官代你父尊管教。”
青年微微哼了几声,站直身子,平淡双目直视火光。双目相触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似是有浓郁火药味弥漫开来。
“跪下!”云邯面若寒铁。
林枫心头渐起怒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况且我没有父亲,不须你代父管教。”
“放肆!”
宛若闷雷炸响的狂吼,陡然在耳畔响彻。云邯面目狰狞,微不可查地余光瞥见竹椅上,被他勒令作壁上观不得干预的妇人,摇摇欲坠,随时可能闭过气去。
“有何放肆?”一字一顿,青年举着重锤一般,一下一下捶打在妇人胸口,他缓缓道:“生而不养,不如鸟兽,养而不教,愧为父母。自我记事起,未尝父母一粒米、一口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抛开人性冷暖,还不是老养子小、子养其老。我林枫这身皮囊,是兄长林贤一肩扛起,却还是养而不教。”
“半年之前,林贤与我定了分家文书,五十两银钱斩断此前恩情。站在这里的林枫,不是所谓林家林枫,孤家寡人不成家,子语不乱禁,我只是林枫。如果非要称为林家,大人至少分得清口口声声言语横飞,称呼的是哪一个!”林枫不快道:“无父无母之人,不须大人代为管教,定要显耀威赫,还请大人等个几十年,小子称林枫一脉首位家主,当无不可。日后犬子言行悖逆,不服管教,定请大人代为荆戒!”
青年罕见怒火中烧。往日不管如何,背后阴人也好,针锋相对也罢,哪怕是面对张礼少有怒气横飞之相。因为没用,两世为人之人,太过清楚为人处世是个什么模样。所谓君子动口的争论辩驳,往往不了了之,难有定论。
口舌之利,终不及拳头诡计。按圣人之言照搬全信,大楚何须佣兵固守,收壤边关?将天下夫子全遣送敌国唇枪舌剑,长篇大论,何愁天下不平、百姓不治?
那才是真正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可时至今日,无人敢言撤关归朝,事实上边境屯兵自重,大战虽不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境地,却是摩擦不断,兵燹难消。
他之所以喜怒于形色,知与云邯龃龉争执实乃不智,往大了说有藐视天子之嫌,但还是义无反顾。是告诉云邯,继而告知楚平婴,他没有亲人,至少当世没有。想以此为窠臼枷锁,只能说你想的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