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成队马车从暴雨中出现,自南方而来缓缓驶向天极宫。马车走得极慢,穿蓑衣戴斗笠的车夫挥扬马鞭,尽力稳住淋在大雨中的老马,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皇城大门,潮湿苍白的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马车最终停在甬道门前,禁军中担任官职的汉子上前问询,很快朝后招手示意,缠绕铁锁镣铐的黑甲军士抽出背后雨伞,大如巨鸟双翼的巨大伞骨撑开,将老人一个个送上马车。
白衣年轻人站在陈老身旁,呆呆望着鱼贯而出的有序队伍。对于犯人来说,这些老人们是他所见规格最高的待遇了。谁能想到那些看起来颇有些富贵奢华气的马车,居然是将这些刑徒送往监牢的!
原来父皇陛下,也有心存忌惮之事。
“殿下回去吧!”老人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立刻有甲士撑伞相送。少年接过大伞打在老人头顶,天空更显昏暗了。
“勉送送您!”
“老头子一个,有什么好送的,殿下保重。”老人一步当先,身体猛地沉在地上,阵阵剧痛从膝盖传来。
楚勉赶紧将老人搀扶起来,亲自送上马车。水渍渍的长发黏在额头,少年站在雨里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背影,正在以很快的速度钻进雨幕里。像是不远处有道裂缝,天子用他的权力撑开门扉,将所有人都送了进去,可他没有将门打开的意思,那些人也许再也回不来。
少年伫立了很久,湿透的衣服不住滴水,涟漪在滂沱雨中连波纹都看不见。大风吹飞了楚勉手中的大伞,他呆呆看了一眼,宦官急急忙忙架起新伞。
少年一语不发往回走,忽然转身,用所有力量对着马车最后消失的地方深深一礼。腰背与天空平行,双脚与大地鼎立,隆隆心跳在少年胸中作响,浩然书声在脑海回彻。他仔细聆听,声音被大风压住了。
少年良久才起身,快速走回甬道内。
宦官小心翼翼试探道:“殿下,回去吧?被少师知晓您擅自出府可不得了!”
“儒家经义百家典籍,这些年本王抄的还少么?”楚勉抖抖衣袖,雨水四散。几日之间少年居然已经有了些许真正的天家威严,波澜不惊。他看着雨幕说道:“至多三十年,我大楚不会再有此类事件,不会再如此对待这些老人!你信是不信?”
宦官谦卑笑道:“奴才信。”
“你回去吧!”
抢过宦官手中雨伞的少年,看到金銮殿台阶上滑下来一顶华盖,他踌躇一下便迎了上去。华盖下是散朝的老臣,为首二人正是秦苍然与宋太虚。他们的情绪看起来不是很高,老脸和天空一样阴沉,显然是今日的征召的结果,让两位对未来堪忧。
一帮山野教书匠,吃了熊心豹子胆做出当殿与天子悍然相对的事,让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家们如何自处?
尤其秦苍然,广宇敬重曰秦师,天下皆可言为其门生。他实在有心为老人们美言几句,但殿中烈火烹油的暴烈气氛,容不得两人之外的任何人插嘴,秦师也不行!
秦老人很痛心,即是为老人们处境忧心,也是为有这么一帮智虑忠纯的孤家寡人,却不愿为万民造福而痛心疾首。他不愿老人们身处险地,这些人本该安享晚年,尽享儿孙绕膝之乐。如今距离身首异处恐怕连一步都不到,至多至多不过半步!
况且陛下此举,存在动摇天下仕子之心的可能了,垂垂危矣。
这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是最不该出现的局面。
行至近前少年按部就班的寒暄问候,老人们执礼点头,一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垂头丧气。秦苍然做好了回答晋王殿下任何疑问的准备,他知道面前的稚嫩面庞下,藏了很多事情。
但他猜错了,起身后的少年与老人擦肩而过,直直走近金銮殿。那些听召的夫子硕儒们犹在下跪,尚书郎草拟诏书,斟酌辞藻进而修改之后,用以昭告天下,敕封下方这整整三十位惊世鸿儒。
身为皇子的楚勉的无有资格干预朝政,他站在銮殿正门前最显眼的位置与父皇对视,而后在后者寒潭般冷漠的眸子中缓缓收起雨伞,放在銮殿门槛之前,一步一步后退,退到暴风雨幕中豁然下跪,洁白衣衫上下翻飞,雨水打在少年脊背,仿若碎石齐落,密集沉重的几乎无法直起脊梁!
匍匐在地的少年逼视男子,头颅重重叩击在汉白玉石上,发出低沉如呜咽的声响。这一声透过风声雨声和重重阻隔回响在大殿中,众人回望,瞳孔猛地皱缩。
楚平婴神色淡淡,漠然瞥了一眼便再无动作。
“儿臣求见父皇!”少年歇斯底里的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