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飞虫扑棱着翅膀,被眼前的火光迷了心神,直冲冲地撞进摄魂攫魄的焰芯。
灼热的魔障让它失去理智,让它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一息没,神形俱灭;一念存,虽苦不悲。
烛影摇曳,滋滋拉拉的响声显得突兀,室内骤然暗淡。
一旁,凤椅上的人微微皱眉,却未发一言。
掌事宫女添置完茶水,拿起桌边一把金绣剪,手腕一压,挑去烛芯里燃烧殆尽的余灰。
她轻咳一声,睨了旁边打迷糊的小宫女一眼,低声斥到,“怎么伺候的。”
小宫女吓得一哆嗦,赶紧跪下,声音颤抖着,“涟馨姑姑,奴婢知错了。”
“主子,金乌西落,把上天今日的福辉带走了。”总管太监刘德安端来收纳绣品的米黄丝绸卷轴和放置绣针绣线的黑漆檀木雕花盒,笑嘻嘻地说,“您该歇会儿了。”
“你看哀家这祥云,和玉帝天宫里的,像是不像?”当朝太后一身素衣,眼角浮着浅浅的笑纹,痴痴抚着缎面上亲手绣下的一脉一络。
“哎哟,瞧瞧,玉帝的云彩也要比这逊色三分呐,怕是他老人家,正想着要来换呢。”德安总管向来最是知道如何讨太后关心,“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你这张嘴啊,说话就是好听。”太后的目光流连于层层云烟之上,不舍得移开,片刻后,才缓缓道,“收起来罢。”
用宫女递来的帕子净过手,太后慢慢踱到高台上,面朝天边那片片火烧云,瞬也不瞬地观赏起来。
那张脸上,淡如止水,曾经也是容颜倾城的模样。
“启禀太后,夏府的夫人求见。”听到掌事宫女的通报,德安总管的眉头微皱,脸上的褶痕多了些许。
太后行宫里的灝宸钟响过六次,酉时四刻,并不是觐见的时辰。
“夏府。”太后揉捻着手心里的佛珠,神情一点点清明起来,换上了位尊之人该有的面容。
那是一种在历历旧事中拨云见日,看穿繁缚红尘过往的透彻,纠缠着想拥有而不得,想忘却而不能的黯然神伤。
人生难得糊涂,有些事,不提,便能当作没发生过。
可一旦记忆的阀门开了闸,泄了洪,便被如影随形地纠缠住,让你置身于两仪之间,脱身无法,也再不能忘却了。
往事,总不肯饶过活着的人。
“威承哥,塞外环境凶险,你第一次出征,万事小心。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等你回来。”
城门高墙上,明眸少女,细细叮嘱,语速极快。而后目送千军万马,望穿秋水。
狮虎为旗,旌杆冲天。军队浩荡之声如卫临江水滔滔不绝。
“我记住了。”此后一千个日夜,思念难挨的时候,耳畔总想起那几个铿锵有力的字,深刻的让人以为是用尽一生感情做出的承诺。
三年沙场征外胡,平南夷,乾宏帝大喜,封夏威承镇岳大将军,名号如雷贯耳,响彻诸州。
归来日,加官晋爵封侯位,奇珍异宝赏金银,独不见伊人。
夏威承在宗祠里跪了一个下午,反复默念着祖父和父亲的教导。
“‘五才’者为‘勇,智,仁,信,忠’也,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也。”
忠则,无二心。
夏威承推开祠门,外面一众丫鬟小厮齐齐行礼。
“见过大将军。”
夏威承的曾祖父是擎渊的开国功勋,大将军本是世袭的名位,府邸、俸禄、仪制都是有数的。只是这位先人担心后世子孙不肖,便自请改制,不再世袭,待后人立下战功,再论军功封侯爵。
“臣夏尉,有事启奏。今,民殷国富,物稠人穰,铸甲销戈,臣忝居高位,甚感不安,故自请除世袭之位,叩请吾皇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来督促子孙后辈,二来可保国家安宁。
他的后辈也算没给先祖摸黑,到夏威承这一辈,大将军的位置,始终不曾旁落。
夏威承的父亲过世早,最近几年又逢边境不太平,他继承这个位子,比前几任大将军早了十年左右。
“承儿这趟回来,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老夫人听到外面的叩拜声,对夏威承的母亲讲道,“不可草率,这孩子从小就爱自己拿主意,但这件事,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庭中,夏威承向丞相府望去,那是他此生,最后一眼看向那个方向。
三月后。
“丞相之女罗氏,德才兼备,兰质蕙心,深得朕意,今特禀皇太后,封皇贵妃。”
煌煌一纸诏书,于旁人,是登上万人艳羡的云端,于罗玺,却生生断了唯一的念想。
“女儿啊,你名字里有个玺字,注定命系国运鸿昌。”
赤凤来衔玺,青鸟入献书。才知这是先帝赐名,其意不言而喻。
呵,罗玺嘴角泛着冷冷笑意,江山社稷,泱泱万民,与区区一个字有何干系!
“兄长。以后,我怕是不能在城门前,等你回家了。”
珍珠珊瑚冠,薰貂镂金裙。风光好嫁,荣光门楣。从此深宫锁逍遥,四季皆无味,大梦方醒。
同月,夏威承迎娶太子太傅的女儿顾清知。
“承儿,顾太傅的长女,博览群书,略通兵法,模样也俊俏,你看可好。”老夫人还像从前那样哄着他。
那是连三更天起来练功都还没有的小时候,他若不依,祖母便哄到他满意为止。
可终究不再是懵懂少年了。
“全凭祖母安排。”
夏威承恭敬的应下,心里的某个地方有些苦涩,往后这辈子,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呢。
……
适才,懿正宫前。
“姑姑,承蒙太后福泽庇佑,夏府前来问安。”杜若水在殿外候了许久,看到有衣着不俗的宫女从殿中出来,便上前求见。
寻常时候,此时并未有人觐见,涟馨姑姑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夫人叫我涟馨就好。”思量片刻,她并未按规矩直接回了杜若水,而是说,“太医叮嘱,太后娘娘最近不宜劳神,少见人为好。”
涟馨心思通透,这些年,边境虽并无旷世大战,却始终暗潮涌动。
将军府的老将军父子都不在了,也不知现任将军能不能撑得住。
战功累累却不见拜大将军位,朝中的风向,似乎有些不太对。
三年前,夏青云刚回城,就领了驻守东海的旨意。
夏夫人一向深居简出,听说当年产女后心思郁结,身子一直不好,夏府是忠义之门,八年前一场大战,老将军和当时的大将军皆战殒,皇后体恤,除年节外的日子,免了夏府女眷问安的例礼。
而太后礼佛,每日为国祈福,几乎不见除了皇上皇后以外的人,这也是总所众知的。
夏夫人此时前来,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或者,不得已的苦衷吧。
“涟馨姑娘,太后若是凤体不适,夏府更应尽为臣的本分,还请通融一下。”
“好,夏夫人稍候,容奴婢进去禀告一声。”宫中的人太多拜高踩低,偏偏这丫头是俗世里一股清流,不把候门相府里嚣张跋扈的夫人放在眼里,对夏府这位性情温良的女主人,倒是礼让三分。
“有劳姑娘了。”从容有度,不卑不亢,杜若水温婉的面容上,已经没了五年前刚生产时的憔悴,眉心一缕担忧,仍是若隐若现。
太后行宫,是皇城中最朴素的建筑,却不怒自威,抬眼可及的阑额,散发着庄严肃穆的味道。
罗太后似是仔细斟酌一番,握紧手中的佛珠,道:
“外面风大,让她进来。”
秋风过耳,叶落无声。
“夏将军,你纵横疆场三十余载,哀家听闻,可令边境鼠辈闻声丧胆,甚好。不过此战后,也该让年轻人历练历练了。”
那年深秋,逢太后五十岁的寿辰,宫里操办的极为隆重。朝中重臣皆列坐在席,虽然夏府的大将军位在两月前交给了夏伯仲,只是夏威承仍要领兵出征,于情于理,都应上座。
正值出兵之际,她身为一国太后,此番关怀,也没有不妥。
朝臣们当太后体恤将门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