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大雪已经停了,但风却更加狂躁起来。狂风卷动着地上的雪沫,时而猛的扑到人的身上,站立不稳的,会被掀翻一个跟头。
这不是北地的寒天,而是古平县的第一场雪。
宋三穿着厚厚的棉袍,带着一顶黑白参杂的貂皮绒帽,嘴里哈着热气,一手抱着书,另一只手顺势挑开了面前的棉门帘。
屋里顿时暖和了起来,炭炉烧的热热的,上面放着一个铁壶,里面正滚着热水。
这个屋子很大,仔细看就发现,这以前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客厅,正堂中央那副松鹤延年的堂画,还依然挂在那里。只是本该有的桌椅家具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花花草草也不见了踪影,你甚至可以看到本来该放花草的地方,露出一些被花盆底座磨损过的痕迹。
此时屋子里有许多人,大概二十个左右,男男女女都有,大多数人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有八个手持乐器的,坐在进门右手边的角落里,时而弹奏一下,又互相拿着几张纸指指点点的说话。
除了这八个人,剩下的人都各自成堆的找一个地方,然后互相摆弄身姿,嘴里还依依呀呀的哼唱着什么,时不时的,在两堆不同的人里,还有人互相交换位置。当然,他们每个人的手里,也有几页纸张。
宋三走进屋,摘下头上的帽子,在身上掸了掸积雪,也不打扰这些人,慢慢的迈着四方步,朝着正对面的墙根走去。那里,摆着这个屋子里唯一的一幅桌椅。
宋三把外面的棉衣脱下,连同帽子搭在一旁的一个木头架子上。那木头架子似乎是个兵器架,之所以是“似乎”,是因为架子上的刀枪剑戟竟然都是木头的。
桌子上放着一杯热茶,这是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泡好的。宋三习惯性的伸手拿过来,打开盖子喝上一口,然后放回原处。他这才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斜了斜身子,翘起二郎腿来。
宋三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男男女女,这些男男女女有不少已经看到他进来,但是却没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来和他打个招呼。
这些人,就是那日梁道行送来的那些伶人,而这个地方,就是梁家园子原来的客厅。园子正门外,吕西星亲笔题写的“宋吕社”三个大字,就挂在那里,上面还盖着他随身的正印。那文宝正印蕴含的力量,使得大门方圆三丈地,片雪皆无。
宋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艺术家看到自己作品时候的微笑,明媚、欢快。
这些伶人的悟性很高,那几个乐师几乎看到谱子就能演奏,此时是在对宋三谱子里的错漏缺失,或者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进行修改。
宋三心中明白,这其实不是悟性,这是生存。就像自然界逼迫着你迅速进化,否则就会被淘汰出这个生物链,继而走向灭亡。
演剧,就是这些伶人唯一能够生存的手段,他们必须不断地变化,适应环境的改变。借鉴传统可以,但是保持传统的所有事物,都必然是死路一条。所以这些伶人第一次看到宋三的剧本、听到他所描述的演出方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他们现在做的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们的本能,生存本能。
他们没有想过这个剧本在文学上的意义有多么无可描述,他们也想不到这一点。但是他们却看得出来,当他们现在所排演的东西,一旦有一天站在了公众的面前,那么,从古至今,现有的所有舞台形式,都将瞬间轰然倒塌。
因为他们的本能告诉他们,他们手里的这种演剧形式,和现存的所有演剧形式,都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他们不会理解这个量级的差距来自何处,但宋三知道,这个差距,来自时间的实践。
“时间”、“实践”,就是这两个同音词,这也是宋三信心的来源。因为他清楚,由长久的时间中诞生的,一代又一代的伶人和文人,甚至是顶级文人,共同通过不断的、密集的进行实践行动,所改进形成的昆曲,必将碾压这个时代。
就像这里就算有文能存在,也还没有人比飞机更快。就像纣王造摘星楼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诞生。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种力量,宋三喜欢叫它“道冲”。
宋三只是把这“冲”的过程中的,一段路程拿走了而已。为了弥补这一点,宋三拿出来的,也并非现在能看到的昆曲。至少,一些细节的动作、走位、眼神之类,他并没有拿出来。
原因是,他没的拿。就算他酷爱戏曲,研究戏曲史,但他终究不是站在舞台上的那个人,他无法记住所有的东西。但,这重要么?宋三虽然只是和这些伶人大体说了一下各种大方向。
但他认为现在排出的这个昆曲,已经高过了昆曲原有的等级。
这不是狂妄,这是必然。任何一个喜欢戏曲的现代人,根据自己的戏曲常识去改动一下昆曲,都将超过昆曲的原有等级。只是,他们不这个去做,他们把这种改变叫做亵渎,他们宁愿看着昆曲就这么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