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康生的吼声犹在耳畔,宏敞的宣光殿上一时寂静得怕人。
“这孩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他还要干什么?”
胡灵灵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忽的抬起手来一挑珠帘就站了出来,“皇帝,今日天时已不早了,这就退朝了吧。国事纷杂繁乱,绝不是一个早朝就能处理得完的,圣人说得好,欲速则不达。你年纪毕竟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注意休息啊,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况且,”胡灵灵话锋一转,慈母范儿倏的一变,“有些事情你也真是做得太过孟浪了,跳过尚书省直接发布官员升迁的诏旨,于理不合,非是正道!”
此时大殿上有上百号人,掌握魏国最高权力的统治精英们荟萃一堂,文东武西站立两旁,与长长的毡毯平行铺开,从丹墀尽头一直延伸到殿门口。
几百双眼睛注注视着这对矛盾已经半公开化了的母子,心里的小算盘高速的拨弄着。
局势明朗之前过早站队,那是会出人命的。
太后一旦反攻倒算,这奚康生恐怕难以善终啊:好多人都这样想。
元诩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母亲,这个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女人。
这个给予我生命的人要杀我!
既然如此,她就是我的敌人!
话虽这样说,但人的心理和情感毕竟是复杂的。
况且现在的元诩两世为人,情况尤为特殊。
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犹疑,只要往后退半步,就是万丈深渊!
自己固然免不了一死,而之后那几个所谓的‘北魏皇帝’,又有哪一个命长?
孝庄帝元子攸被尔朱兆俘获后缢杀在晋阳佛寺内,年仅二十四岁。
史称前废帝的元恭、史称后废帝的元朗,这俩货在高欢的授意下先后死在了元修手里。
而史称孝武帝的元修自己,不愿整天生活在高欢的阴影下逃到了关西,结果又被宇文泰杀死,不过活了短短二十五年。
西魏的‘开国皇帝’元宝炬、东魏的‘开国皇帝’元善见,是否寿终正寝姑且不论,生前哪一个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饱受折辱备受打压,只能天天心惊胆战的过日子?
而且魏国一旦分裂,高欢和宇文泰双雄并立,几十年间征发兵役攻伐不止,多少壮年男子化成了沙场白骨?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从前看过史料中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元诩心里有些难受。
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要是自己有能力改变这段历史,哪怕能少死些人,那该多好!
转念一想,“火燎眉毛先顾眼前吧。其他人是死是活我目前还管不了。就算只为了自己活命,我也不能回头!”
依照惯例,皇帝退朝要向龙椅后的屏风走去,然后回到崇训宫中安歇:而那里,宫人们在继续张灯结彩,今天已是正月初六,但喜庆的气氛依旧没有减淡。
因为太后娘娘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只要她一个眼神,皇宫中千百个内侍宫人都会闻风而动。
整个后宫,都是她的天下。
从第九品的小黄门,第八品的宫门仆射,第七品的詹事丞……羽林监、虎贲中郎将、射声校尉、典衣都尉,直到正三品的大长秋卿,崇训宫中的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太后的心腹?
一旦落在她手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即便不是任人宰割,也是相当的不可控的了。
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她投鼠忌器无法对皇帝责罚。
毕竟年轻的胡太后只是个妇人,不宜抛头露面。
但回到宫中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预料?
那杯浸着对权位的贪欲与扭曲‘母爱’的鸩酒会不会提前出现?
元诩再不敢往下想了:没~有~别~条~路~能~走。
当然,大家是看不到小胖墩这些复杂心理活动的。
大家看能得到的是:从前一直很听妈妈话的小皇帝,现在听完了太后的呵斥,并没有动。
短暂的沉默过后,胖乎乎的小皇帝没有走向丹墀。
只见他背过身去抬脚就走,腰间装着玉玺的盒子前后摇摆着离龙椅越来越远。
“你到哪里去?”胡灵灵此时就想冲出去把儿子拽回来。
但刚一抬脚,转念一想:在百官面前搞这么一出,岂不是让大家疑我对皇帝不慈?
伸出去的手扯着帘幕,带动得上面一串串的水晶宝珠都在颤动。
腾、腾、腾,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坚实有力。
腾、腾、腾,就像是踩踏在百官的心上一般。
小皇帝向宫殿门口一步步走着,略无回顾之意。
他脚下这疏勒国的贡品,几十头捕噬猎物的雄狮旁绣着鲜红的撒马尔罕金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走到这条长长毡毯的中段。
元诩看看左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英文字母:H。
官员们好比那两个竖直的杠杠,自己则是中间的那一横。
这就是现在的格局。
走到他们中间自己才安心一点。
自己要尽全力争取他们的支持。
此时,站立在两旁的官员们直盯盯的看着这个小男孩,一些人心底已经开始慌乱,难道自己就要成为一场宫廷政变的亲历者?
最高层的权力交接从来都是与血雨腥风相伴的:这绝非危言耸听。
是不是今天自己就要死在这大殿上了?
还有:这小皇帝年方九岁。
看样子是不想再任人摆布,要自己走上前台了。
可这样小的年纪,又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现在就想亲政,未免太早了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