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觉寺中已经没有活着的和尚了,这是元诩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三十几个和尚,僧袍上的破洞周围都满是黑血,地上大片的血泊也已不再向外流淌蔓延,看来从遇害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了。
据奚康生说,都是刀伤。
元诩想走到近处观瞧,没留神踩到了一大滩血迹的边缘,连忙在地上用脚抿了一下,有些腻,还有些滑,于是找个块干净地面再次用力抿了抿鞋底,仍然觉得和没踩到血之前的触感不同。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汤饼里切得细碎的齑韭的香味和充斥在鼻腔里的咸腥混在一起,让他的消化道经历了一次牛羊特有的反刍运动。
并且这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元诩无力的扶住一根柱础,唾液源源不断的分泌出来,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口腔,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人作为万物之灵长不应该被像牛羊似的宰杀屠戮。
看看那几个比自己还要矮小一截的年幼的小沙弥。
他们青涩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花朵未绽开的年纪。
致命伤多在胸腹头背部,同时现场也没有多少搏斗格杀躲避的痕迹,下手的叛军士卒们显然都是精于此道的厮杀汉,元诩心中闪过一个疑问:既然这是大乘山胡的第一次叛乱,韩贤也说,此前从未接到过汾州肆州一带地方官关于有人聚众演兵、攻劫剽掠的奏报,那么刘蠡升麾下的部众为何如此勇悍敢战、轻贱人命?
只有被血和火反复洗礼过的军队才会呈现出这样‘娴熟’的技艺和冷漠的精神状态吧?‘宗教’迷狂也无法让一群没摸过刀枪的纯文盲突然就精通人体解剖学了吧?
元诩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情还多着呢。
在元诩的心目中,除生死外无大事。
自己已经过世了的妈妈曾经说过:一些人经历过亲人的离开,最后一程他(她)送到火葬场时,好多事情突然就都想明白了。
是啊,关于生命的本质和它的意义,是人类哲思永恒的考索命题,也是最能启迪智慧发人深省的探究对象。
元诩从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妙悟存灭、超脱生死。
直到他看到冲觉寺正殿中那个正在‘打坐’的老僧。
从殿外看去,他正坐在蒲团上静思礼佛,腰背挺括,肃穆虔敬。
那股静谧安恬的气氛一度让元诩以为他是全寺唯一的幸存者。
可等走到他身前时才发觉,这白须白眉的老和尚已经死了。
一把匕首从胸口膻中部刺入,身下坐着的蒲团全被染红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凶手杀人之后并没有把凶器带走。
让人感佩的是他安笃的容态,完全就是一副参悟入静的神情,微闭着的双眼眼皮低垂,皱纹深而且密,寿眉粗而且长,双手各置于两侧膝头之上结着本宗派的神秘手印,似是莲花,又似火焰。
“您是一位大彻大悟的佛陀,被称为释迦族的觉解者,那么请告诉我,这位老人家,他生前也获得觉解了吗,”元诩抬头望着佛像,在心底里一遍一遍的追问着。
佛陀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