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定邦松了一口气,又向元诩磕了一个头:“赏功罚罪,天子二柄;各依情状,差等次第。权归于君,国乃安矣;政出多门,乱之阶也。”
元诩看着他两侧衣襟之间露出的浓密护心毛楞了一下,“看不出,你倒读过些书。”
“有功劳的一定要赏赐,功劳大的功劳小的,各有等级、不可混同;有罪过的一定要惩戒,罪过大的罪过小的,同样不能一概而论:这是帝王治理天下的两个基本手段,”胡定邦没有搭茬儿,兀自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着,“帝王之权不容他人染指,政出多门,必会成为动乱的根苗。”
“你到底要说什么,”元诩有些烦躁。
“陛下既是真龙天子,须将所有大权揽到自己手里,任何人胆敢阻止陛下面南背北、号令天下,都理应受罚,这个罪臣明白。”
“但您赏罚不公,罪臣不服气,”胡定邦抬起头来直视元诩的眼睛。
“喔,你倒说说看,朕怎样一个赏罚不公?”元诩眯起了眼睛,“对你们千金堰虎贲营一众军将的甄别审讯工作还没正式展开,处罚结果更是尚未宣布,你倒先叫起屈来,说吧,朕哪里处事不公?”
“罪臣被那姓刘的钻了空子,三日来天子脚下死了这许多百姓,千刀万剐也死有余辜,岂敢巧言如簧开解推脱?所以罪臣要鸣不平的,并非一己之私事,”这胡定邦倒也够条汉子,索性将额头抵在地上大声问道,“太后娘娘十月怀胎千辛万苦,一朝分娩诞育圣躬,这才有了今日陛下驾坐九五,荣膺大宝。”
“请问陛下,娘娘这算不算功劳?”
胡定邦自知分分钟有可能会挂掉,当下也不管周围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往这边靠过来的大臣和军士,有话不说,憋着难受,临死也先痛快痛快嘴,爽利一时是一时吧,“依我大魏祖制,皇子凡被立为储君者,其母必予赐死,效法的乃是当年前汉孝武大帝刘彻的故智。”
“所以世宗皇帝宫中的嫔妃,凡有身孕的,无不焚香祷告,祈求上苍让自己生个女儿;或者在旁人生下男婴被立为太子之后,自己再生个小王爷就好。为此发生过多少故意引发小产的事件,没人说得清。先帝为此日夜忧心,陛下,这些您都知道吗?”
“姑姑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承华世妇,宫中姐妹知道她怀上了您,纷纷劝她多为自己考虑:先帝当时只有一个儿子元昌,且在永平元年三月就已经夭折了。姑姑若是此时贸然生产,一旦生下男婴,就是事实上的长子,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这样一来,岂不面临着被赐死的危险?所以大家都让她早点吃些药物,把陛下弄掉。”
“可姑姑是怎么答复那些好意劝告自己的姐妹们的?陛下您知可知道?”
“姑姑说:堂堂大魏皇帝,九五之尊,荒裔宾服,统御万邦。岂可没有承继大业的娇儿?我哪里能够因为怕死,而让皇家失了奠祀宗庙、告慰先祖的主祭之人呢?”
“陛下啊,嫔妃们不想让姑姑死,仍旧隔三差五的往崇训宫里跑,换着法儿的劝她不要生您。”
“姑姑做了皇太后,一次家宴中喝多了对我们说,当时胎儿在她腹中越来越大,时而伸伸小手、踢踢小脚,母子亲情越发难于割舍,遂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向上天默默发誓:若腹中孕育着的,是一个男孩儿,愿他健健康康的长大。如果有幸被立为太子,那么自己纵使分娩当天就立刻被赐下一杯毒酒,也是心甘情愿!”
“您口口声声说姑姑失德,这没错。但‘子不言亲之过’啊陛下,世上哪有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母亲的丑事广而告之的儿子啊?您是有大学问的人,‘其父攘羊,其子证之’可是孔老夫子不赞同的做法啊!”
“便是个目不识丁的编氓村妪,耕田的老翁、牧马的糙汉,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
“您要亲政,这没错。但延昌四年继位时您才多大啊,不由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一旁扶持着,能成吗?世上还能有人比自己的亲妈更靠得住吗?太后大权独揽,也只是暂时代替您行使天子的威柄。等您日后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会把大政归还给您的啊我的陛下。”
“您倒说说看,东平王这几日里都查出了个啥?姑姑是暗中串通哪位军将,要发动兵谏废除您的大位了?还是她许给哪个御厨御医什么好处,让他们在您的茶汤药膳中放什么毒物了?都没有吧!”
“洛阳是京都,是首善之区。”
“为何称之为‘首善之区’?”
“因为圣明的天子居于此地,恭己以正南面,率先垂范,以身作则,用自己笃厚的德行来教化、感召天下万民:洛阳百姓沐浴盛德,都成了知书明理之人,所以洛阳才被称为‘首善之区’!”
“百善孝为先啊,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孝顺,又怎谈得到做天下人的德行表率?”
“姑姑对您,毕竟功大于过啊!”
“您一声不响就把太后拘禁起来,哪个百姓心里不奇怪:陛下好端端的的,怎么突然就把亲妈给赶下台了?”
“她犯了什么罪过?”
“为什么给她如此严重的责罚?”
“这个惩罚是否足以与她犯下的罪相抵偿?”
“您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
“难不成,直到这时:您才想起皇家的颜面需要保全?”
“做人要讲良心啊陛下!”
“姑姑当年若是不爱惜陛下,一副烈药下肚,哪里会有今天的‘你’?”
“罪臣读书不多,是个粗人,说句糙话还望圣上见谅!”
“没有你妈,哪里的你?”
“‘你’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做不做皇帝、亲不亲政?”
元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