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失了锦衣的锦衣少年名叫李彦鸿,与太和年间备受荣宠的中书令李冲乃是同族,都出自陇西李氏。
只不过他们这一支系的血脉距长房大宗已是极为遥远,没沾到什么光,父亲也只得了一个第八品皇子典书令的官职。
就这么个芝麻粒大的小官,还是神龟元年七月份才升上来的。
今上不足十岁而且尚未大婚,哪里来的皇子?
所以这官是个真正的虚衔,无责无权,俸禄寡薄。
李家的房舍虽然精致,却也因此一直无力翻修扩建:不要说整个京城,便是在凌阴里,也是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
家里就只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一个门房、一个侍婢、一个车夫。
再有就是时不时过来做些零活儿的吴家三口。
吴家的土屋也在凌阴里,说来和李家算是邻居。
只不过李家是门朝正街、红墙绿瓦的两进精致院落,而吴家则是坐落在正街旁那条最破败的穷巷深处的两间土坯小屋。
吴襄是自己的小厮兼伴读,去国子监读书路上就由他帮自己背着文具卷籍,平时有需要,就叫过李府来帮着做些劈柴挑水的粗苯活计。
二人虽有主仆之别,但因为是从小一起耍到大的玩伴,平日里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母亲见他手脚勤快人又老实,也经常给他一些吃不完的鱼干鸡蛋、穿旧了的袍服麻褌。
每逢年节,甚至在说好了的工钱之外再多给一两匹布帛、三两贯铜钱让他带回去,吴叔吴婶儿再送粟米油盐过来时自然也是千恩万谢。
和母亲平素交好的几位官太太都劝她不要坏了体统,怎能让自家儿子称呼仆妇为叔叔婶婶?
况且李彦鸿已在国子监进学,辞赋诗书斐然成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多再过一二年就能得个官身的,还是尽早改口过来的好,没得招人非议落下话柄。
母亲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吴襄今年十七岁,比自己还大着一岁,但处处都让着自己。
他个子和自己一般高,但稍微单薄一些,面色也有些蜡黄。
初六那天夜里,管家老李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忙拖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偷偷从角门逃到了吴家。
只因逃得匆忙,不仅没来得及叫醒老爷和夫人,甚至连鞋袜都没穿齐整。
主仆二人光着脚,身上只有里衣和亵裤,即使到了吴家穿上了吴叔和吴襄的厚实袍子,仍禁不住瑟瑟发抖。
或许因这穷巷本就凄凉,住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吵吵嚷嚷的山胡从巷子口路过时大概也猜到没什么油水,便三过其门而不入,所以吴家和十几户邻里倒都好端端的没有遭灾,吴家三口连同李彦鸿主仆二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今天是正月初十,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会摆满大大小小的杯盘,杯盘里盛着各种松软的糕点、鲜艳的果脯,有时甚至会有宫里头赐给父亲西域进贡过来的葡萄酒。
父亲去年说,他已经是个大人,可以喝酒了,所以给他也倒了一杯。
李彦鸿至今还记得,那酒浆呈琥珀色,举起杯子冲着太阳,连阳光都无法穿透。至于这青玉一样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父亲说是曾祖做安定太守时先帝赏赐下来的,喝寻常酒倒也舍不得用它,斟酒时还要再三叮嘱让他小心,莫要摔坏了杯子。
那葡萄酒黏黏的,含在嘴里有些涩,咽下喉咙后,舌颊间好像还能感觉到少许极细密的颗粒。
仰着脖颈喝完了,父亲轻轻扳住自己的双臂示意让自己保持这个动作不变,杯壁上的残酒还会继续向嘴里缓缓的流淌。
果然,确实就又喝到不少。
虽然有抻着脖子等了许久,但这时间花得真是值啊。
这么好的酒,便是蘸在杯壁上的那一点也不该浪费。
那股甘甜的醇香,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就是太少了,喝不尽兴。
母亲当时还微笑着嗔怪父亲,怪他不该叫儿子喝酒。
说完便温柔的拉着自己到厨下,命厨娘熬制醒酒汤。
那么一丁点儿酒,而且又不烈,哪里便会醉?
真是小题大做,李彦鸿当时还很烦。
可现在,母亲再也不会来烦他了……
李彦鸿闭着眼,反反复复的回忆着家里的一草一木。
父亲休沐时会独自坐在古朴的书房里临习碑帖,见自己探头探脑的便回身叫过去立在一旁观看,随口指点一些用笔的技巧;母亲在绣房里和侍婢灵儿一起刺绣,母亲的绣工从做闺女起就是鼎鼎有名的,灵儿虽然才十四岁,正该是最心灵手巧的年岁,但绣出的花鸟虫鱼也不及母亲绣的有生趣。
家里小小的屋舍前后虽只两进院落,没有曲曲回旋的长廊,没有游鱼嬉戏的池藻,没有奇崛诡怪的假山,远远不及那些王公大人的宅邸气派,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