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人在评阅完给自己分配的卷子之后,再评阅其他阅卷人已经评完的卷子,让每一份试卷在所有阅卷人的桌子上轮流评阅一遍,这就称之为“转桌”。此时的阅卷不是用分数来表示成绩,而是用符号。有五个等级,分别是“圈尖点直叉”,类似于后世的五级计分法,这就是一个成语“可圈可点”的由来。当然,每位阅卷官有不同的喜好,出现不同的评价也是正常,但差别不能太大,因为差别大了会有各存成见,有上下其手之弊,所以考官们在批阅同一份卷子时,便会出现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
阅卷大臣们的阵容十分豪华,由内阁大学士徐阶领衔,翰林院学士、编修以及詹事府的太常博士等等,正襟危坐在文华殿中,开始排定名次。
文华殿的桌子拼成了长案,因为殿试阅卷与众不同,每个考官看完一份,便要递给左手边的阅卷官。这样轮流传看,八位考官就能看到每个考生的卷子。这种阅法只有殿试阅卷才会出现。
徐阶这边看了不到两个时辰,忽然见太监过来传旨,让徐阶带着所有卷子去西苑精舍,皇帝要亲自阅卷。
众考官面面相觑,只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跟随徐阶去西苑。
在精舍中,众人见到了满面红光的嘉靖帝,当然嘉靖帝的精力其实很充沛,因为每年圣寿、元旦,众大臣都要上贺表,对贺表情有独钟的皇帝可以不眠不休连着看几百份的贺表,那工作量可比八个大臣大多了,所以嘉靖帝要阅看所有的卷子,没有人认为他做不到。
在皇帝面前,众人更加小心了,名列一二甲的卷子必须是七个圈以上,其余的便落入三甲。众人便在给“圈尖点直叉”的过程中,几乎都与第一位阅卷官相同,而第一位阅卷管正是徐阶。
嘉靖帝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卷子,坐直身子道让黄锦打了一盆凉水来,浸了手帕擦了擦脸,“卷子不提神。”
看样子嘉靖帝看过的这几十份卷子,似乎都不合他意。
徐阶就将手上一份卷子推荐了上去,道:“臣这里有一份卷子,窃以为可以名列三鼎甲。”
众人都抬头望去,就见嘉靖帝接过卷子,先是扫了一眼,然后嗯了一声,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徐阶推荐这份卷子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卷子的中心论点是“水旱何所恃?恃天子有爱民之心”。
这文章提到,皇帝端居九重,听到百姓遭灾,流离失所,于是“进忠良,远邪佞,公赏罚,宽赋役,节财用,戒聚敛,却贡献,罢工役,斯图治有其实矣”,是“节惠爱民”之举,百姓倚赖皇上的“爱民之心”,所以抵抗了天灾,度过了难关。
这让嘉靖帝龙颜大悦,当即道:“徐阁老的眼光还是好啊。”当即便要点这文章做魁首,然而忽然一顿,道:“会元的文章在哪里?”
大学士张治急忙将手上的卷子呈上去,道:“会元的卷子在此。”
嘉靖帝满怀着挑剔之心,看到卷子末尾那几行字已经有点飘的感觉,心道就凭这笔烂字,还想凑齐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六元?
但真香预警很快就出现了,嘉靖帝一目十行看下来,哈哈大笑,然后又一字一句细细品读,然后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在坐的只有张治见过这卷子,自然知道详细,其他人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出言询问,心里有如被蚂蚁跑过似的,都想看看这卷子上到底写了什么,看样子绝对是掻到了皇帝的痒处啊。
却原来陈惇的这份卷子,同徐阶荐上去的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写的是“水旱、地震,恃圣人有恤民之政”。
与“爱民之心”不同的是,帝王不仅仅是爱民,而且还抚恤百姓,有实实在在的抚恤政策,而这文章最精彩的地方在于,陈惇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点。
他说所谓的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地震、水旱跟上天警示没有关系,也就根本不是万民有怨,政事不协的缘故!
说起来,自古天降大灾,因为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老天爷要降下天灾来,就是说明皇帝肯定哪里做得不对,才惹怒了老天爷,但现在陈惇说这绝对不对,如果老天爷这么表达不满的话,那尧舜时候连发了十三年大水,难道还是上天对尧舜不满不成?
“尧舜时,九河不治,洪水泛滥。尧用鲧治水,鲧用雍堵之法,九年而无功。后舜用禹治水,禹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疏通河道,因势利导,十三年终克水患。”
说尧时洪水汜滥,蛇龙为患,五谷不登,民无定居,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人民灾难深重。如果这是上天降下的灾祸,那尧舜这样的上古帝王就应该天天带着人民祈祷,请求上天不要降罪了,可是尧先后指派鲧、舜、益和禹治理洪水,益采用焚烧林木驱赶禽兽,疏导九河,用了九年的时间最后形成江、淮、河、汉诸水,流入大海。蛇龙禽兽各有所归,人民得以平安生活。
这就是“恤民之政”,陈惇拿尧舜禹治水的例子说明,第一,水旱、地震并不是上天对君王不满,如果非要说是,那也一定是上天用这种磨难来考验君王是否有“坚韧不拔之心”。第二,百姓受到天灾**,能带领百姓走出困境的不是上天,而是君王。第三,国家多灾多难不怕,只要上下一心,帝王有爱民之心,有恤民之政,而百姓有不离不弃之心,有始终不渝之志,那么大家团结在以嘉靖帝为核心的领导下,努力奋斗,克服天灾指日可待。
你说这种替嘉靖帝摆脱了骂名,维护了名声还解了围的文章,嘉靖帝怎能不爱呢?
只见嘉靖帝如饮甘酿,那本来就红通通的神色更是光芒万丈,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步,“你们看,你们看看这文章,是不是状元的文章?”
众人一看嘉靖帝那神色,心中谁没有数?接过卷子匆匆扫了几眼,就没口称赞道:“状元出来了,状元出来了!”
“这文章写得真叫一个体制朴实,音调和谐,基调圆熟,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而且立意广阔,以尧舜禹治水论证,是以尧舜期待陛下,”众考官都道:“臣等恭贺陛下,这卷子应为第一!”
嘉靖帝抑制不住笑意,嘴上却道:“你们都觉得是第一?第一的话可就真出来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了!”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那边陆炳极言道:“这可是国朝前所未有之盛事,也是自唐宋开科取士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县府院、乡会殿连中的六元!国朝二百年之文运,就汇聚在今日了!这可绝对是古今华夏所未有之典,这六元的祥瑞落在了嘉靖一朝,乃是陛下盛德所致,有千古一帝,方才有这千古一臣,臣谨为陛下贺!”
嘉靖帝看着陆炳:“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臣是监考,要为殿试保驾护航到底,”陆炳正色道:“臣能亲眼看着这六首状元诞生,倍感荣幸!臣都可以预见到,这丙辰一届的进士题名碑,将高高在上于众碑之上,屹立千古!”
每一届大比之后都会立进士题名碑。也就是立一个石碑,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然后在国子监的碑林里立起来,供后世瞻仰。
这虽然是极为荣耀的事情,但要知道的是,每三年就会有一个石碑出现,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三百人的名字,但其中也只有少数人能脱颖而出、建功立业,所以碑林也只不过是个有一些名声的景点罢了。
但今年肯定不一样了,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题名碑注定名垂千古,就是因为一个六首状元诞生了!
嘉靖帝心中美地像花儿一样,当初说要给这小子一个恩典,却也没指望着他能这么争气,不仅中了进士,还要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六元,这六元不仅是朕钦点的,而且这人还是朕慧眼识出的,朕识人之明,又有谁比得上呢?
殿内的人都称颂起来,唯有张居正愤怒不已,他看这文章,巧言诡辩,为嘉靖帝的过失遮掩,为了一己私利而邀宠媚上,简直是溜须拍马,不顾廉耻!
所谓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意思是说如果顺从君王而助长了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过还算小的倘若故意逢迎君王的过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如今嘉靖帝不肯罪己,不肯求言,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作臣子的不试图匡救,反而力图遮掩,为嘉靖帝的不负责任找理由,这难道不是逢君之恶?
在张居正看来,写出这种文章的人绝对是个奸佞,而且是个一意媚上的奸佞,这和严嵩有什么区别?他一腔怒火实在难以忍住,却被徐阶狠狠摁住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张居正在徐阶严厉的目光下,不能再说什么,这怒火越来越大,等到再低头看到一篇文章的时候,这一腔怒火一下子有了泄处,当即高声道:“臣这里有一篇文章!”
嘉靖帝嗯了一声,脸上的兴奋久久不退,闻言道:“你那文章有什么妙处?难道还能比状元这一篇好?”
黄锦乐呵呵将张居正手中的卷子接了过去,徐阶心头顿时生出一种不妙来,他的目光在张居正和嘉靖帝身上来回移动,就见张居正负气而立,而皇帝拿到卷子之后,那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交集之色。
风云变幻不过是俄顷之事,嘉靖帝面色狰狞,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每一块肌肉仿佛都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眼中射出凶光来,而那卷子在他的手中,几乎要被撕裂开来。
是什么让嘉靖帝如此愤怒,只见那卷子上用工整的馆阁体写了:水旱何所恃?恃人君有修省之政。
“恭惟皇帝陛下,毓聪明睿智之资,备文武圣神之德,握於穆之玄符,承国家之鸿业,八柄以驭臣民而百僚整肃,三重以定谟猷而九围式命,盖已操太阿于掌上,鼓大冶于域中,固可以六五帝、四三王、陋汉以下矣!”
这种夸赞嘉靖帝差不多免疫了,他接着往下去看,“乃犹进臣等于廷,图循名责实之术,欲以绍唐虞雍熙之化,甚盛心也。臣草茅贱士,何敢妄言?然亦目击世变矣,顾身托江湖,有闻焉而不可言,言焉而不得尽者。今幸处咫尺之地,得以对扬而无忌,敢不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好,倒要看你怎么言之。
“今者地震天鸣,白虹贯日,恒星昼见,太阳无光。内贼纵横,外寇猖獗。财匮民穷,怨谤交作。而中外臣仆方且乘机作奸,排忠直犹仇雠,保奸回如骨肉。日复一日,愈甚于前,祸变之来恐当不远。”
这话简直让嘉靖帝以为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
如今水旱、地震、日食月食,都是因为有奸贼不除,有内贼还有外贼!内贼陷害忠良,勾心斗角,马上就有大祸临头了!
“天下之财,其生有限。今光禄岁供增数十倍,诸方织作务为新巧,斋醮日费钜万。太仓所储不足饷战士,而内府取入动四五十万。宗籓、贵戚之求土田夺盐利者,亦数千万计。土木日兴,科敛不已。数年以来,寿宫之费几百万,织造之费几百万,黄河之溃几百万,今大工、采木费,又各几百万矣。土不加广,民不加多,岁增月积,无有穷期,财安得不匮?闻江南新有厘金之策,此今国家之财用耗竭可知矣!”
陛下崇奉道教、花销无度,土木日兴,又要建宫殿,又要织造,加上宗藩、勋戚的赐田颁土,朝廷只好增加捐税,各级官吏相继盘剥,使得百姓家徒四壁,穷困之极,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特别还提到了厘金之策,说这七十万两白银就是在吸江南百姓的血,“夫市井之地,贫民求升合丝毫以活身家者也,陛下享万方之富,何赖于彼?且皇庄十二店,为屋几何,而岁有万金之课,尤嫌不足。况特遣中贵,赐之敕书,以压卵之威,行竭泽之计,民困岂顾问哉?”
嘉靖帝头晕眼花,一双大手却死死捏着这犯上的言论,逼着自己看下去。没想到等他看到后面,这悖逆之言越发狂乱
“上谓臣僚不改因循,必致败亡。臣谓上不改操切,亦未必能中兴也。上有爱民之心,而未见爱民之政有听言之明,而未收听言之效。喜怒轻发,号令屡更。见群臣庸下而过于督责,因博鉴书史而务求明备,凡上所长,皆臣所甚忧也。”
皇帝老是说百官群臣不改自己的病根,总有败亡的一天。而我说陛下你不改你的苛刻严厉,即使群臣改了病根,也不会有中兴的一天。陛下你有爱民之心,但根本看不到爱民的政策你能辨得了是非,但却不是从兼听则明而来。
何况你随喜随怒,没有定数,以至于你的诏书号令朝令夕改,没有固定。你看到群臣平庸,就很严厉地责备他们,殊不知这是你自己选拔出来的人。你看到史书里的条条框框,就要求大家一定要按照书上的来做,却不知道今日和往昔的区别。
你英察自信,果断刚明,有很多的优点,但殊不知这些优点,反而是臣子们担忧的地方。
嘉靖帝身上的优点,比如聪明独断、善于制衡,擅用权术,使得大臣不敢欺瞒他,但要知道,正如老子所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治浑沌则人民淳朴忠诚政治清晰细密,人民反而狡黠、抱怨。
皇帝太狡猾,聪明过头,对手下人用了太多的手段,就使得底下人为了迎合或者对付他,而更加狡猾和聪明。那么大家心不往一处使,都想着怎么对付,怎么算计去了,这个朝堂就像一个优胜劣汰的角斗场,淘汰出去了不善于勾心斗角的人,而留下了一帮只善于玩弄权术的人。
“自古帝王未有不遇灾而惧者。向来奸佞荧惑圣听,贿赂公行,赏罚失当,灾异之积,正此之由。余慝未除,宿弊未革。伏愿奋发励精,进贤黜奸,明示赏罚。”
嘉靖帝的脸色仿佛地狱中脱出的罗刹一样,声音如从九幽黄泉发出的一般,那种杀气直刺殿内所有人的肝胆:“这卷子是谁做的?!朕要将这无父无君、狂悖犯上的畜生,碎尸万段!”
徐阶蹉跌了一跤,脑子里嗡嗡作响,看张居正已经完全僵在那里,恨不能将这个学生痛打一顿,但为时已晚:“陛下,臣”
“徐阁老要为他说话?”嘉靖帝冷冷地看着他:“这阅卷还没有结束呢,你就迫不及待以座师自居了?你的好学生原来不止杨继盛一个啊?”
徐阶浑身血液冰凉,当即顿首谢罪道:“陛下误会了,臣与这些考生素未谋面,他们心中所想,笔下所书,臣又如何得知?臣恳请陛下明鉴,所谓书生之言,不可信也,他们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臣仰惟圣德,不加追究,宽大处理。”
嘉靖帝面色变幻,嘴角一阵阵痉挛,却并没有听他的话:“徐阁老爱护士子,也要他们对得起你这份爱护才是,你看看他写了什么,还敢跟朕要求宽大处理吗?”
徐阶战战兢兢接过试卷,一看之下几乎眼前一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被这卷子上激烈的言辞所惊吓,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皇帝会发雷霆之怒,就是十年前杨最他们规劝皇帝远离斋醮的那几封奏疏,都没有这么毫不隐晦地明示皇帝的过错!
他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苏州吴启和?”
他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会试第一名是陈惇,第二名就是吴启和,若不是陈惇的卷子被嘉靖帝看上了,徐阁老原本就准备点吴启和做会元的。
这还真是他看中的学生,徐阶暗暗痛悟道,居然和杨继盛一样,以披肝沥胆、倾吐肝心为忠悃,还有这闯了大祸的张居正,自己这都是什么眼光,怎么挑选的学生啊?
且不说徐阁老如何质疑自己了,只听嘉靖帝道:“陆炳,你去将人即时锁拿下狱,问清幕后主使是谁,朕不会轻饶了他的!”
陆炳眉头动都不动,当即便要奉旨拿人,却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陛下,奴婢倒是听闻,吴启和仿佛和您钦点的状元郎陈梦龙有亲啊。”
“有什么亲?”嘉靖帝仿佛一头老虎,择人欲噬。
“亲表兄弟。”陈洪压低声音道。
此时星夜之下,安享太平盛世的北京城,依然灯火不眠。虽然连续刮了两天两夜的沙尘暴,然而城里的百姓并不惧怕这天气,还吃吃,该喝喝,尤其是夜市的小摊前面,依然有许多人携家带口,倘佯夜市。
然而他们的欢乐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就看到若干缇骑的马蹄声响起,横冲直撞,在夜市上引起一片惊呼,还踢碎了好几个摊位。
“缇骑夜出,”摊老板就摇头道:“不知道又是哪个官儿倒了霉了。”
而此时北京城的四方胡同里,有个别致的小院落,这院子从外头都能挺高里面闹哄哄的笑声,里头不是别人,正是陈惇带着一帮人大杀四方打马吊呢。
马吊作为消遣、娱乐加社交的游戏,早就风靡大明,陈惇自然玩过。马吊牌是一种纸制的牌,全副牌有40张,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4种花色。四人个玩,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
大明百姓还是很酷爱这个游戏的,无论贵贱,都精于此道,许多人整日沉溺于打马吊,万事不管,到处还有马吊馆子,那叫一个乌烟瘴气,跟后世的麻将馆没什么两样。
陈惇的水平一般般,不过他不承认自己水平不行,总说自己手臭,但他摸到好牌也打个稀烂,被吴兑孙鑨和邹应龙合伙辇出了牌局,只好眼巴巴站在一旁出言指点。
在陈惇的出言“指点”之下,吴兑连连输了两轮,气得他大叫道:“你这狗头军师!”
陈惇被限制发言了,只好颠颠地凑到旁边那一桌去,那一桌倒没有玩马吊,玩的是双陆。诸大绶和林润连个谦谦君子人绞尽脑汁地对弈着。
双陆棋是双人玩的游戏,黑棋白棋都各有十五颗棋子。棋子放在由二十四个点标示的棋盘上。而棋盘共分四个区,谁先将所有棋子走到自己的内盘中就获胜了。也就是将所有自己的棋子由二十四点位置向一点位置逆时针移动到自己的内盘中。
这的确是君子玩的游戏,眼见这两人胶着在一起了,陈惇刚要出言指点,就见林润呵呵一声,道:“臭棋篓子不要开口说话。”
原来陈惇不仅是马吊打得差,他是任何棋牌都不行。
陈惇怒了,拂袖而起,干脆来到院子里晒月亮,院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仰头望月,陈惇这下大有亲近之感,还想着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因为打得烂被轰出来的结果吴启和转过头来,认真道:“八局里赢了六局,他们建议我出来透透风。”
陈惇面无表情:“是吗,好的。”
吴启和微微一笑,忽然问他:“北平的灯火和苏州有什么区别?”
陈惇也望着远处星火交辉的闹市,随口道:“没什么两样,北平瞧着更富贵些。”
吴启和道:“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就在想,这种太平还能粉饰多久?这种富贵又能绵延几时?”
陈惇听这话似乎有些不对,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谁不希望太平永久,富贵延绵呢?”
“一路北上,离开了苏州,我才见到了大明太平假象下的真实模样,”吴启和回忆道:“原来江南富庶是真的,而一越过长江,就仿佛从天堂落到了地狱!”
吴启和从来没有远游过,他生长在苏州,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离开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江了,他想当然地以为大明治下的所有土地,都和苏州一样,百姓过着饱暖的日子,而富贵人家丝竹不断于耳,如果没有倭寇就更太平了,而倭寇也只不过是撮尔小贼,很快就会在官军的打击下化为齑粉。
然而后来他就看到,倭寇在大明的土地上为害日烈,肆无忌惮,而官军不能奈何。
原来他以为,圣天子不上朝也没什么,垂拱而治嘛,汉文帝也怠政,崇尚无为而治,还被贾谊骂过呢,但仍然称得上是贤君,而他治理的百姓依然安居乐业,依然有文景之治。今上也崇尚无为而治,为什么那帮言官要前仆后继,非要危言耸听,触怒君上呢?
然而等他兴致勃勃越过了长江,就看到路有骸骨,饿殍遍野的情景,连着几年的灾荒,让北方各省收成大大降低,得不到官府救济的百姓哀嚎遍野,而在这种艰难的时候,居然还有官吏侵吞渔利,鱼肉百姓。
吴启和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意识到真正的大明是眼前这个样子的,而整个国家已经痼疾缠身,国事蜩螗,如汤如沸,灾害频频而盘剥需索无度,兵戈四起、南北不宁,大小起义,叛乱四起,大好河山,其实岌岌可危!
他来到了北京,却又亲眼看到杨继盛被处决于西市,皇帝二十年不上朝,根本不是无为而治,而是荒废政事,亲佞远贤,导致大明奸邪当国,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而真正的忠臣却因为直言进谏而就戮,而士大夫想要报效却无门路可循。
国家已是千疮百孔,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谁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谁也不能匡救这大明的弊政,反而在逢君之恶,竭力奉承,进献着一片片阿谀奉承的青词,以求高官显位。
这大明的政局,已经污浊不堪至此,吴启和通过连日的苦思冥想,终于意识到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皇帝,他认为当今的嘉靖帝,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也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其实不过在他一振作间而已!
如果皇帝亲贤臣远小人,还有会奸党把持朝政戕害忠良吗?
如果皇帝爱民如子,还有官吏欺压百姓吗?
如果皇帝振纲纪、开言路,还有人作威作福蒙蔽圣听吗?
如果皇帝振作了,那么这个国家就会拨云见日,所以唤醒帝王,就是吴启和的最终目标。遥想当今初登大宝时,即铲除积弊、革新政事,扫清了正德一朝的乌烟瘴气,天下人高兴地说,天下终于太平了。可惜好景不长,皇帝被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致使郊庙不亲,奸邪并作,结果国事日颓、江河日下!
只要皇帝能从深宫之中走出来,国家就能振奋,只要皇帝不再沉迷于斋蘸,百姓就会死心塌地地拥戴他,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数十年谄媚君主之耻,如此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何愁不能复太平盛世?
在吴启和看来,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赤子,是亟待皇帝这个为人君父的承担责任。
而天下意识到危机的人不在少数,多少言官批鳞碎首进谏,但收效甚微,吴启和想要让皇帝听进他的肺腑之言,就必须用最激烈的言辞耸动人心!
“你怎么了?”陈惇发觉他今天仿佛不太对劲,想来想去只觉得他飘飘欲仙倒像是孔庙里舍身成仁的圣人似的:“今天好奇怪哦。”
吴启和道:“我做了一件大事,但绝不后悔只担心家人受我牵累,不过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陈惇刚要说话,就听见胡同口忽然传来了杂乱的声音,这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声:“看什么看,镇抚司办案,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都让开,锦衣卫捉拿人犯,如有阻拦,视同案犯,一并捉拿!”
在厉声呵斥下,一条胡同探头探脑的人吓得立刻关门闭户,动作稍迟的,少不了得挨上几下。
而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他们这个小院子来了!
陈惇皱起眉头,他听到锦衣卫的名字,第一反应是六爷或者九爷的人来找他了,然而这种架势可不像是闹着玩的,兴师动众还夤夜封锁,只见这个小院子被围地跟个铁桶似的,大门很快就被咚咚砸响了。
“开门!”这是朱六的声音,但听起来又威严又陌生。
屋里的人都听到了响动,孙鑨就道:“是谁?”
“锦衣卫!”朱六道:“奉钦命捉拿犯人,快开门!”
屋里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出来,被震天的敲门声惊住了,“我没听错吧,锦衣卫捉拿人犯?这里只有今科贡士,没有人犯!”
“抓的就是今科的贡士,”门外道:“快开门!”
门刚刚打开,锦衣卫的校尉们就冲了进来,小小的院子被踏得地几乎都颤抖了。
“六爷,”陈惇压下心中的不安,道:“你这来的哪一出?你要来蹭酒喝可以,可不许带刀入白虎堂!”
朱六神色肃穆,视若无睹,目光扫过一众人,道:“谁是苏州贡士吴启和?”
“我就是。”吴启和不惊不讶,上前一步道。
“锁了!”朱六喝了一声,当即两个校尉上前,一个环形的铁链便飞起来,直直套住了吴启和的脖子,拽地吴启和一个趔趄,差一点栽到在地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大枷套了上来,铁链上的手铐飞快地拷住他的双手,紧接着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他的双脚,把人从上到下牢牢锁住了。
“你们干什么?!”众人大惊失色道:“为什么拿人?”
“奉旨捉拿吴启和这个狂悖犯上之人。”朱六冷冷道,看到目瞪口呆的陈惇,一挥手:“还有同犯陈惇,把人给我带走!”
霎时间校尉们也如虎狼一般地冲了过来,陈惇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枷锁套颈,没想到下一秒被人打横架起来,拖了出去。
锦衣卫来去如同旋风一般,等人都走了,院子里的人才炸了锅:“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天子脚下,居然捉拿今科会元,岂有此理!”
“锦衣卫拿人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出示驾帖方才能拘捕。”吴兑一拍大腿:“他们没有出示驾帖,是非法拿人,咱们去刑部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