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宇文粹中登进士第三名,时年崇宁二年,随后与蔡京甥女成婚,宇文一家也从成都府搬到了汴梁,那时宇文虚中便认识了蔡鋆。
与大多世家子弟相比,蔡鋆并不出众,普普通通的容貌,普普通通的才学,普普通通的长成了众位纨绔子弟中一员。
哪怕在纨绔子弟中,论骄奢,比狠辣,斗狠戾,争宠荣,蔡鋆的资质亦只能算平常。
若无意外,他大抵会像京城里众多衙内一样,父辈老去,家道中落,至不济在蔡氏家族中,他这一房是看不到前景的。
晏几道的过往便是他的将来。
所幸他的爹爹蔡太师有松柏之寿,比之晏几道的爹爹晏殊相公要长寿许多,使他能在羽翼下多享几年荣华。
来杭州之前,宇文虚中曾想过与他见面的情形——酒池肉林中炫耀珍藏美妾——如此而已,大家的喜好不同,坐在一起难免尴尬,加之宇文虚中归心急切,索性并不见他,直接去找了李师师。
李师师不愿回京,说是等袁绹求到一首曲子后再与他同行而返。稍加打听,知道那曲子乃燕青所作,宇文虚中便直接登门索要,没成想不硬不软碰了个钉子,对方根本没把他这个中书舍人放在眼里。
无奈多费几番手脚,这才见到了蔡鋆。
宇文虚中回想昨晚至今的见面情形,陡然察觉这次见到蔡鋆给他的感觉与其说是个纨绔子弟,不如说更像是寒门出身的干吏一名!
昨晚不愿配合时的说辞手腕,今日见面后的表现气度……都让宇文虚中直愣愣地审视着对方:他黑了瘦了,但轮廓没变,还是蔡鋆;手指缺了一截,还是蔡鋆!
可蔡鋆会去想清流弄臣之分吗?会用嘲弄的语气说出“弄臣”两字吗?
他只怕羡慕还来不及!
……
这段时间,蔡鋆对旁人诧异的目光早已习惯,宇文虚中的表现他未有放在心上,无声看着对方再次坐下,问道:“家奴有家奴的职使,臣子有为臣之道,这道理你不会不懂,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接下这个差使吧。”
宇文虚中一怔,多日前汴梁的情形出现在眼前……
……
政事堂议事厅中,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高坐正堂,他岁至古稀,躯干萎缩,就像被裹在宽大的椅子里,混浊的老眼早已不能视物,奏折、文书全凭旁人诵读来听。
黄河大水,工部尚书在汇报灾情,刚说了几句,蔡京便不愿再听:“你闭嘴,让水部司郎中讲,他知道的比你清楚!”
声音中气十足,令人想不明白这宏亮的声音是怎么从那副枯瘦的躯壳里发出来的。
工部下设本部、屯田、虞部和水部,水部司郎中的确比总揽全局的尚书要知道的清楚,他简明扼要的将水灾整体脉络、受灾情况、当前面临的危局、工部吏员初步议定的建议说了出来,蔡京听完后不置可否,默默地向堂下扫视了一圈,也不知他能否看得清楚都有何人在场。
这天政事堂挤进来的很多,大多数人其实并无资格进入都堂,蔡京看得极慢极贪婪,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在脑海,随后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威厉严穆:“自我大宋立国,黄河大水的年份比之无灾之年多上数倍。皇佑三年河北转运使李仲昌堵塞商胡北流河道,意图恢复横陇故道,合拢当晚决口,河北数千里汪洋,百姓死伤无数。自那时起,黄河每次东流,都会决口一次……治水、赈灾,已是诸位时时面对的急务、要务。”
“此时亦然。黄河大水,汴河、五丈河、金水河、蔡河、惠民渠随之满溢,与往年并无二致,该如何处置诸位亦心知肚明,城外已然受灾的如常赈济、安抚,粮仓该开的开,钱库该使则使,事后报备即可;刑部、台谏加大巡查,严惩不法事宜。至于京城,关键仍是城东南朱雀门、崇明门左近,那里年年大水年年危,着重盯防!自今日起,汴梁厢军暂听兵部调派,以军法行事,不得延误分秒,左藏库的库底也扫扫拿出来罢,以治水为要,其余使钱之处,过了眼前关隘再议。”
这些话其实并不新奇,场内诸官该做什么大都清楚,只是不得上令不敢擅自行事,如今得到总治三省事务的蔡太师首肯,声音虽如往常一般严厉,可众人心思当即安稳下来,俯身领命,急吼吼地出门办差去了,霎时间,人头涌动的政事堂变得空落落寂静。
事情真的很急,若城外决堤,不止汴梁城上百万黔首百姓,连他们也有可能在汪洋中葬身鱼鳖。
宇文虚中未走,他是负责起草诏令文书的,虽说事急从权,诸位吏员得蔡京口令已出去办差,可该补的还是要补,他得听听蔡京意思,拟成文书,补发出去。
有一件事大家心照不宣都没有提。
办差所需的种种命令,许多是需要官家首肯下旨的,蔡京方才所为,实属僭越,不守尊卑之道,按律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