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微紧张的等待中,天终于黑了。
许绣氤走到梅园的大门处,挽香已等在那里。
月色很好,银白的光辉淡淡倾泻。往园里走了十几步,挽香点上了手中的灯笼。
许绣氤跟在她身后,脚下青石缝间密密丛生的杂草,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满地焦黄干瘪的落叶、花瓣打着旋儿随风起起落落。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隐隐可见上百株形近枯槁的老树像失去了水分一样,无力地耷拉着光秃秃的枝条,说不出的凄凉沧桑。
走到一个白石砌成的圆形花坛旁,挽香停下了脚步。
许绣氤的眼睛却看着花坛旁一处残破的三层台阶,她知道这里必定就是旧日亭台的基座,梁妈所说的“鬼花轿”出现的地方。
挽香笑了笑:“少奶奶果然是个守信用的人。”
许绣氤道:“我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失约。我只是不明白,哪里不能约,偏要约在这里。”
挽香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愧疚不安的表情,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我说了,少奶奶别生气。其实并不是我想约你来这里,是陈淮生要我这么做的。”
她咬了咬嘴唇:“就是我昨日对你说的话,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陈淮生逼我的。他是夫人面前的红人,这府里的下人们他想收拾谁,就有办法收拾谁,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少奶奶放心,他可不敢把你怎么着。我听说他在外面排场开销很大,无非是想求你跟少爷说说情,多弄几个钱使使罢了。”
许绣氤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挽香抬起头来,凄然一笑:“我知道少奶奶一直在注意我、怀疑我,我今日也对你说句发自肺腑的话。不错,我之前是喜欢过少爷,可是自打你进门以后,我就慢慢死了这个心。落花有意水无情,既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命里没有这个缘字,又何必强求?”
她激动得微微颤抖:“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求少爷和少奶奶快快乐乐地白头偕老,我也为你们高兴。”
许绣氤似乎很感动,柔声道:“难得你这片心,倒叫我无地自容,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想了想,抬手取下耳朵上一对宝石耳坠:“这是我最好的首饰,送给你表表我的心。”
挽香慌得摆手道:“这怎么行,少奶奶太折杀我了。”
许绣氤动容道:“你送给我的是一生幸福,无价之宝,收下我这点小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她笑了笑:“快别推辞了,你把灯笼举高些,我给你戴起来吧。”
在灯笼的映照下,她轻轻取下挽香原本戴着的一对玛瑙石耳坠,放到她手心里,慢慢插入自己的宝石耳坠。
挽香突然“哎哟”一声,脸上抽动了一下,伸手就要摸耳朵。
许绣氤吓了一跳:“怎么了,弄疼你了?”她感到有些抱歉:“对不起啊,我再轻一点。”
戴好耳环,许绣氤看着挽香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心情豁然开朗。她环顾四周欣然说道:“这园子虽然破败,面积倒不小,就这么荒废着怪可惜的,我想去禀告夫人把这里翻修一下。就旁边这个地方”
她说着伸手往那亭台的基座一指:“瞧着怪碍眼的,不如拆掉了挖个水池子,养一些鱼儿,今后有了小孩子才好玩呢。”
挽香突然脸色变了变,忙赔笑道:“少奶奶不知道,这个破园子是动不得的。据说这里的风水怪异,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能挪动,否则就坏了韩家的运数,要出事的。”她走近一步,眨了眨眼睛:“夫人最信这些风水之说,所以任由它荒着呢。”
许绣氤道:“若是不能挪动,原先这个亭子怎么就拆了呢?”
挽香道:“正是拆了亭子,没过两天少爷就得了一场大病,可把夫人吓坏了,所以这个底座才留着呢。”
许绣氤吓了一跳,轻轻吐了吐舌头,笑道:“幸亏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岂不是到夫人面前碰个大钉子,还讨她不高兴么?”
对面的暗影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挽香笑道:“是陈淮生来了,少奶奶不必怕他,我先回避一下,过一会儿再来接你。”
说完她就近寻了一棵矮树,把灯笼挂在枝条上,转身走了。
许绣氤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头。
挽香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虽然还不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的心思绝不像她自己述说的那么简单。
如果梁妈说的都是真的。。。许绣氤眉头皱的更紧,那这个丫头就更加令人怀疑了。
“少奶奶好”一个客客气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陈淮生粗糙的大麻子脸出现在月光下,满脸堆笑着躬身一揖:“给少奶奶请安。”
许绣氤淡淡笑道:“陈大哥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她一双目光越过陈淮生,紧紧盯着他背后的暗影深处。
来的是两个人,她听得出。一人步伐粗重,正是陈淮生。而另一人脚步声很轻,轻得不仔细听几乎难以辨别,显然是一个武功修为远在陈淮生之上的人,一个高手。
陈淮生带来这样一个人是要做什么,莫非有什么恶意?
她有点紧张了,几乎想伸手去摸怀里的短剑,但终究没有动。
陈淮生笑道:“少奶奶莫生气,小人绝没有恶意。小人只是受人之托,替一位朋友定下的这个约会。”
她怔了怔,倒没有想到他是这个意思。
陈淮生直起身来:“我这位朋友,少奶奶本是认识的。我看他一番思慕实在可怜,所以才斗胆把少奶奶请出来,希望你们见上一面,还请少奶奶不要见怪。”
说完他叹息着,往身后喊了一声:“兄弟,出来吧。”
暗影里缓缓走出了一个高高瘦瘦、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一步步走过来,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角含笑,笑容却带着几分苦涩。
是他!许绣氤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她又看到了那一双大大的、温暖的眼睛,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突然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惦记过、想念过一个人,可是这种感觉已慢慢离她远去。她也曾经在半夜醒来时偷偷想过一两次,如果还能见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以为她会无动于衷,但是没有。她以为她会很伤感,但是也没有。他突然出现的时候,她有过一瞬间失神的惊讶,有过一瞬间扎心的刺痛,但是这点慌乱和刺痛就渐渐就平息消散,并没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他走到面前,沉默良久,只淡淡地说了几个字:“韩少奶奶好。”又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许绣氤知道陈淮生在关注着自己的脸色,便镇定而有礼貌地向他笑了笑:“不知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陈淮生笑道:“两位是旧相识,何必装作不认识呢?”他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叹道:“兄弟,那日我见到你手绘画像上的女子竟然是少奶奶,便知你有满腹心事。这世上造化弄人的事多了,想开点吧。你有什么话要对少奶奶说,可要抓紧些。时间不多,做朋友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向着许绣氤笑道:“少奶奶,小人暂时告退。这里清静,两位有什么悄悄话,是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的,只管放心。”说完,便叹息着走到十余丈外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下,似在闭目养神。
画像?许绣氤刚刚平静的心里又跳了起来,她忍不住向他走近了一步,他好像比当日看来又清瘦了些,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目光依然炽热,只是他勉强挤出的笑容看来是那么忧伤,那么凄凉。
她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她没有想到这段短短的相遇,他竟会看得这般认真、这般重要。而她却已慢慢融入了韩家,任由他在心里模糊淡化、随风飘远。
这些日子,她实在没有像他记挂着她那样,来思念他。
若她能早些了解他的这份情意,她会怎样?
许绣氤不敢再想下去,也不忍再对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着灯笼,淡淡说道:“你,你有事吗?”
他却一直望着她,目光半分也没有移开过,半晌后痴痴答道:“没事。”
“哦”她点点头,不知怎么随口说道:“没事就好。”
他也机械地点点头。简短两三句话后,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他忽然笑了笑,笑容还和以前一样可爱:“我叫秦远。”
她睁大了眼睛:“原来你就是秦远。”
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知道我?”
“是”她笑了笑:“听载沄说起过,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
“哦”他脸上瞬间黯淡了下去,讷讷说道:“是,我是载沄最好的兄弟。”
他眼圈忽然红了,声音也轻轻颤抖起来:“我今日不该来的,不该来打扰你。今后再也不会来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又怔,心里像被鼓椎重重敲了一下,有了一种又急又疼很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来,载沄很惦记你,你该来看看他。何况你不光是他的兄弟,也是。。。”她脸上红了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也是我的朋友。”
秦远的身子似乎颤动了一下,失魂落魄的脸上发出了光彩。
许绣氤的心里却在往下沉,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不管我问你什么事,你都会对我讲真话,不会骗我,是不是?”
秦远点点头,语声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是,不管你要问什么,都绝不会骗你。”
“好”许绣氤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听说你做了长青门下的弟子,是不是?”
“是。”
“这一两个月来,长青门下在外行走江湖的弟子,除了你还有别人吗?”她淡淡笑道:“你不用急,好好想想再说。”
秦远却毫不思索就回答了她:“不用想,长青门不日将承办武林盛会,正在加紧筹备中,近两个月来只有我奉命外出,别人都未离开。”
许绣氤“哦”了一声,温雅的笑容像花儿被冰封住一样,僵在了脸上。
秦远看到了她的异样,不由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怎么会对江湖中的事情感兴趣?”
“我能有什么兴趣?”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勉强笑一笑:“我不过是只对你感兴趣呀。”
秦远愣了一下,变得兴奋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但转瞬之间便由兴奋陷入了更大的伤感,眼神中露出了痛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