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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许绣氤瞥见了他的兴奋,也瞥见了他的伤心,心里更加乱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我还要问你,上个月初九你在哪里?”

“上个月初九?”他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微微皱了眉头回忆着,慢慢答道:“我应朋友之邀,去了荆。。。”

她一字字听着,惊愕地抬起头,生怕他说出“荆州”两个字。

谁知他说的却是“去了金杨村酒庄,在那里待了一天,直到晚上才离开。”

她愣了一下,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有一股怒气突然从心里升了起来。

秦远说完,迎面发现许绣氤的神色很不对劲,不由大吃一惊,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怎么了?有、有什么不对吗?”

许绣氤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我要告诉你几件事。第一,就在上个月初九,韩家托镖局送往荆州的一批珍珠在半道上被人劫走了。第二,护送这批货物的镖师就是我的父亲,他和劫匪交过手,他说这个人的武功来路是长青门下。第三,我父亲还说过,这个劫匪说话很有特点,说到‘拿来、过来’的来字时总有点含糊,不大听的清楚,这一点岂非就和阁下一样?”

秦远静静地听着,脸色却渐渐平和,并没有露出一点慌张、心虚或是不悦的神情。

许绣氤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第四,阁下多年不回长沙,也许不知道吧,城南山下的金杨村虽以酿酒而闻名,却在几个月前的一场暴风雨中,被滚落的山石沙土掩埋了大半个村子,早已不复存在。第五,韩家送往荆州的珍珠不但价值万金,还珍贵罕见,是产自东海独一无二的血螺珠,价值高达十万两银子。”

“阁下曾经送给我一颗珍珠”她一字字说道,语声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与悲伤:“就是这批血螺珠的其中一颗。”

秦远认真地听完,又等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完了?”

“是”她柔润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刻起来,眼角晶晶亮亮涌起了泪花:“你说你总会对我讲真话,可珍珠是怎么回事?金杨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骗我?你和韩家关系深厚,到底是谁把珍珠的事透露给了你?你为什么要做出劫镖这样无耻的事情?”

秦远沉默着,她突然害怕起来,怕他会解释,又怕他不解释。

无论如何,他留给她的记忆终究是美好的,她不愿意看到他是一个贪财、狠毒又虚伪狡辩的人。

秦远终于开口了:“你说完了,现在轮到我说了吧。”他又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我也有几件事要告诉你。第一,长青门下弟子奉命在外的虽只有我一个,但流落在外的却还有一人。”

许绣氤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名师弟因犯了门规,去年被逐出师门,他已不再是门下弟子,所以你方才问起时,我并没有想到他。”

“第二”他尴尬地笑了笑:“我的确有吐字不清的毛病,有几个师兄弟最爱学我说话,常常取笑。被逐走的那一位就是其中一个。”

“第三,如你所说,金杨村已毁于暴雨泥流。但你不知道的是,村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在城门西郊又开了家新的酒庄,仍然用的是老字号招牌。你若不信,去亲眼看看就是了。第四,我送给你的珍珠本是别人赠与我的,我从没有去过荆州,也根本不知道韩家被劫镖的事。”

他说完,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许绣氤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心下很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莞尔一笑,柔声道:“是我错了,我方才有点凶,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秦远看到她秀美的脸上像春花骤然开放,露出了明媚可爱的笑容,一时竟有些痴了,只“嗯”了一声,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许绣氤想了想,轻轻说道:“送给你珍珠的人是谁?就是被逐出师门、爱学你说话的那位师弟么?你是怎么遇见他的?他是不是就在长沙?”

秦远点点头:“送我珍珠的人就是他。我遇见他,是因为我一直在找他。他虽在去年被逐出师门,但直到今年我们才知道,他竟然早已玷污了掌门人的独生女儿,还让她怀了孕。可怜那姑娘到了事情无法再隐瞒的时候,就投河自尽了。我这次奉命出来,正是要带他回去交由掌门人发落。”

许绣氤“啊”了一声,叹息道:“这可真是作孽啊。你既已见到他,他必是落到你手里了。”她忽然高兴了一点:“只要他把珍珠交出来,我爹的屈辱就可洗清了。”

秦远却叹道:“他叫薛林,虽然他确有极大的嫌疑,只可惜他并没有落到我手里。”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许绣氤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秦远道:“我离开长青门后,一直追查薛林的下落。大约一个月前,终于在郊外一家小客栈找到他,当时他已身中剧毒,奄奄一息。临终前他说自己罪有应得,被人下毒死而无怨。只是求我把他的遗骨交给他一位老乡,不要带回长青门,他说家在河北保定府,希望死后能回归故乡。他又给了我这颗珍珠,说是兄弟一场,做个纪念。”他顿了顿:“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颗珍珠竟然是赃物。”

许绣氤点点头,柔声道:“我相信你。”

秦远道:“他临终前就只对我说了这几句话,并没有提到劫镖的事情。”

许绣氤道:“他既是被人毒死的,下毒的人是谁,他说了么?”

秦远道:“没有,不过当时客栈房间的桌上摆着酒菜和三副杯筷,看来他不久前的确曾与人饮酒,那酒中的确下有乌头之毒。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刀口上沾着一些血迹,而他身上却并没有任何伤口。”

许绣氤道:“难道是他发现中毒之后奋起反抗,把那下毒之人杀了吗?”

秦远道:“那刀上的血迹不多,薛林的衣服上和地板上也是干干净净,并没有沾血,说明中刀之人受伤很轻,远不足以致命。”

“你想”许绣氤目光闪动:“和他一起喝酒、给他下毒的人,会不会和劫镖的案子有关?”

“很有可能”秦远沉吟道:“韩家行事向来谨慎,若没有人通风报信,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许绣氤道:“所以韩家必定有人和他勾结。”

秦远道:“除此之外,若没有镖局的人从中协助,他想劫走珍珠也很难成功。”

许绣氤吃惊道:“你是说,镖局里面也出了内奸?这不可能,镖局的人都是和我舅舅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么会做这种事?”

秦远道:“这批珍珠价值十万两银子,镖局必然慎重,但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走暗镖。在镖车里装上一些银子做掩护,而把真正的红货藏在秘密的地方。”

许绣氤忽然明白了,笑了笑:“你懂的还不少。我想起来了,我爹说过,他是把珍珠藏在枪杆里,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还是被劫走了。”

秦远道:“问题就在这里,薛林如何会知道藏珍珠的地方?除了令尊,镖局里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许绣氤摇摇头:“没有,我爹生怕出事,走镖的前一天夜里都不敢回家,就守在镖局里。他说直等到别人全都睡着了,他才悄悄走到内堂里藏好了珍珠,所以这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我爹绝不是这种人,何况珍珠丢失了,要由我家来赔,他又何必这么做呢?”

“等一下”她忽然眼前一亮:薛林房间桌上的杯筷、刀口的血迹、韩家和镖局的内奸、下毒之人的伤口。。。

“我知道是谁了。”她目光炯炯望着秦远:“韩家生意上大宗的进货、出货大多由陈淮生打理,珍珠的事他是最清楚的。镖局的副总镖头杨正杨伯父独居长沙,并无家眷在身边,事发之时他因腿疾发作,就住在镖局的后院养病,以他在镖局的资历和地位,能随意出入内堂的就只有他了。而且,他和陈淮生都那么巧在同一个部位受了伤。”

秦远不由问道:“伤在哪里?”

“伤在脸上。不久前他们两人都在脸上贴上了膏药,说是得了腮腺炎,现在想来很可能是撒谎。”她说着,目光往陈淮生那边瞥了一眼。夜色浓重,陈淮生的身躯淹没在漆黑的树影中,已几乎看不见了:“他们跑不了,这件事是很容易查清的。”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她接着说道:“陈淮生怎么会知道你送了一颗珍珠给我,还指使着一个叫挽香的丫鬟来要挟我?”

“他要挟你?”秦远眉头一挑,沉下脸来:“他当然会知道,因为这颗珍珠本是他提议送的。”

“那日我收敛了薛林的遗体,把他暂时托付给店家,就去找他说的那个老乡。谁知出门不久就碰到了陈淮生,我与他本也是从小相识的情分,他见到我很高兴硬拉着去喝酒,盛情难却我也就去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但这点红晕转瞬即逝,伤感像浓云密雾一样笼罩上了他的面颊:“他不断地劝酒,我有了几分酒意,就把心里的话跟他讲了。我说有一位姑娘又漂亮又可爱,可叹我身无长物,只怕配不上她。陈淮生知道我刚得到了一颗珍珠,就出主意说,不如把师弟留下的珍珠送给这位姑娘以表心意。我听信了他的话,把珍珠送给你之后,就去料理薛林的后事。”

秦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面上骤然露出了激动而痛苦的表情。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过身去,不再对着她。

许绣氤只看到他不断起伏的肩头和后颈上似要暴突而起的青筋,也默然了。他虽然没有说下去,后面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当时他办完薛林的后事,必定回来找过她,也自然就听见了许家的喜事。难怪他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当时回来找她,事情会不会有变化?她还会坐上韩家的花轿吗?

心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她不想乱下去,轻轻咬了咬嘴唇,命运如江河流水只会向前奔淌永不会后退,并没有什么如果、假设。既然如此,又何必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看了看淡淡的一轮月华,叹了口气:“陈淮生叫你送我珠子,哪里会是诚心帮你?无非是薛林已死,死无对证,他想借你之手把珠子传播出去,好嫁祸于你。”

她轻轻说道:“载沄过几天就回来了,陈淮生一定跑不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替韩家谢谢你。”

秦远默不作声,也没有回头。

她又浅浅一笑:“你猜载沄会怎么处置他?”

秦远还是没有反应,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僵硬得就像一尊石像。

“我想陈淮生是不用害怕的。”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载沄对乳母陈妈妈像亲生母亲一样敬重,他一向很有孝心,一定不愿意伤了老人家的心。。。”

“少奶奶”秦远突然打断她的话,缓缓转过身来:“韩少爷是宽厚之人,你嫁给她一定会幸福的。”

他的眼神冷静得像结满冰的湖水,很平淡地说道:“我这就走了,今后一定不再打扰,愿你们一生平安,白头到老。”

“你,你这就走了么?”她吃了一惊。

秦远点点头:“薛林已死,我该回去向掌门人复命了。”他不知为什么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本来早就该回去,在长沙耽搁已经太久了。”

许绣氤眼中忽然慌乱起来,颤声道:“你别这么说,那个。。。哦,是载沄他。。。他一定还想见到你的。”

她抬起头望着他,很想自然地笑一笑,可不知为什么,眼睛里却突然闪起了泪光,冰冰凉凉的难受。她知道他说“不再打扰”,今生今世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泪光,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秦远的心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冷静在一瞬间变得粉碎。他全身都颤抖起来,几乎忍不住就要跨过去拥住她,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忘记她。

树林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呼,许绣氤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是陈淮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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