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首铜炉中升起缕缕檀香,在室内氤氲开来,偌大的书房内安静地有些压抑。
寇准在窗前坐着,窗户开得宽敞明亮,窗棂精致,正对着园中的假山流水。寇准看着窗外古怪嶙峋的山石,宽大的手掌婆娑着黄花梨木雕花圈椅的扶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枯瘦,像窗外的怪石。
寇准自打来到陕州,清闲日子比在汴梁多了很多,闲暇时候,他喜欢偶尔出去转转,就像今日。更多时候,他喜欢在书房这把椅子上静静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经常一坐就是半天。时至今日,椅子两扶手处隐隐已有包浆。
手掌又在椅子扶手位置拍了一下。
“如何?”
他看着窗外已经出神良久,半晌,开口问了一声。
声音平静地没有任何波动,不过身后的人跟随他多年,却能够听出他声音中不易察觉的疲倦。
“已经问出来了。”
身后那人在书房门口位置远远站着,微低着头,声音谦卑恭敬,赫然正是擒拿刺客的两个扈从中的一个。
他原本是京中禁军一名拳脚教头,汴京禁军数十万人,操练兵士武艺的教头多如牛毛,虽然官职低微,但是日子却也过得有声有色,然而老天总不许世人多太平,因为脾气秉直的原因得罪了一名顶头上官都虞候,总是处处被人拿捏,结果有一次终于忍无可忍,一时气血上涌把他一顿狠打,然后便是被污害上告,匆匆定罪。
空有一身高强武艺,在巍巍强权面前也是毫无反抗余地,他只是个小小教头,上面是都教头,再上面才是虞候、都虞候。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本是流放千里的罪罚,那样的话,最终只怕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然而他命不该绝,竟然正巧碰到时任枢密使的老爷去军中巡视,听闻此事后开口着人详查重判,如此才在那名都虞候的暗恨不甘下被释放出来,但是却也丢了教头职位。
虽然被无罪释放,但是自己得罪的人自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以后少不了会暗中收拾自己,寇公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也不会一直把心思操在自己身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若是孤身一个,他说不定会干脆拼死把那狗官拉了垫背,可是看看家中妻儿,他选择了隐忍。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了救命恩人,于是一连在寇公门前跪了三天,终于惊动了寇公,他才得以带着一家老小投入寇公家中做了仆从。
这些年来,寇公待他们一家不薄,他也是感恩戴德甘以效死,一步步成为老爷的贴身扈从,至今已有十多年。
十多年来,他看着自家老爷从枢密使做到参政,做到同平章事,作为宰相门人,他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可是他并没有什么骄纵之心,有的只是庆幸,只是与有荣焉。
因为随时跟着老爷,这些年的一切,他算是一个见证者。
没有人知道老爷这些年风光之后的孤寂与落寞。身在宰执的位子上,身为一个心中火焰未灭的士大夫,他注定要对圣上直言上谏大犯龙颜,所以他和陛下的关系一直都算不上好。陛下对他敬重多于亲近。他也不能和百官走的太紧,若是哪天他和几位关系不错的同僚欢畅夜饮,第二天那群御史们就能对着金銮殿喋喋不休上三天三夜。没有人能够交心。
朝堂之上,他活得太累。
不只是高处不胜寒。
还有更多是来自政敌的压力。朝堂上的关系太复杂,因为权势,因为政见,因为恩宠,太多人盯着他的位子,等着他犯错。煊赫时自然门庭若市,但是有几人是真的觉得他寇老西对脾气而不是看的他那身大紫衣袍呢?前些年被贬后,马上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啊,看着自己起高楼,看着自己宴宾客,看着自己楼塌了。都太冷眼了些。他终究是个年已半百的老者了,难免心中悲凉。
只是没想到,自己已经远离朝堂来到这里,竟然还有人要杀了自己!
“……说说吧。”
这一刻,他心中复杂至极。
当时刺客出现,他拿着空了的酒杯看着刺客,实在是悲凉万分。酒杯倒满,他已经在心中猜测。
他要知道想取自己这条老命的那个朝堂之上的恶虎是谁,要知道身边这一群平日对自己毕恭毕敬拍马逢迎的人里,谁才是那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