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围困即可。”贾佗一声令下,虽然兵士们心中恨不得把这个诋毁他们将军的太子杀之而后快,但作为贾佗的亲兵他们头脑中还有一条更加重要,也是根深蒂固的规则约束着他们—军令如山。所以作为贾佗亲自训练出来的亲兵,这一点是完全印在骨髓里的,所以就算他们心里不平、不甘,也绝对不会抗命行事。
本来在不断缩小着的包围圈在一声令下之后,稳定了距离,但是确实紧密的包围着,太子圉七人是一点空隙都抓不到,就算现在他们全都化身成蚊子般大小怕是也是飞不出这个亲兵的包围圈。在这样的、几乎是被俘虏的局面下,太子圉不恐不惧,反而微微勾起嘴角笑了,而他的笑容在看到贾佗下马向他走过来之时,更是放大了,几乎是哈哈大笑的模样了。
“没想到,贾佗将军你还是一个知礼之人啊,哈哈哈。”
贾佗没有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拿着一卷牛皮制的绳子,向着太子圉走了过去,“太子,得罪了。”
“哈哈哈,贾佗将军,何言得罪,只不过是技不如人反被缚而已,何况我质秦多年,现在只不过空有太子之名罢了,这点皮肉之苦还是受得了的,倒是将军言重了。”
太子圉一直是笑着的,虽然他现在的确是身处劣势,但是他贵族王族之气却是更加得以彰显了,他伸出双手,抱拳合掌,模样虽然有着王室贵族天然的压迫感但到底还是顺从的,连贾佗这般老道之人如果不是看出了他眼神中流动着的浅浅的异光,也会误认为他完全没有打算反抗。
不过其实太子圉也确实老老实实的,没有打算在肢体上进行无力的反抗。他只是在贾佗给他绑皮绳之时,微微勾起了嘴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倒也让众人都可以毫无阻碍的听到,“将军身为晋国之人,无论如何你现在的确是面无愧色的绑了晋国的太子,不过好在这个太子说到底也还是有名无实,贾佗将军也确实可以嘴上说着失礼但面上依然豪无愧色,本太子人少兵弱,也不会有什么逃跑之心,只是既然本太子现在得以面见将军,所以不免对当年一桩旧闻有些好奇。”太子圉他眉毛一挑,语调中充满了调笑,“想必贾佗将军当年枪占了侄子的媳妇也是现在这般面无愧色的吧。”
“你说什么!”果然,贾佗生气了,似乎还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太子圉看着他的面目表情变化,嘴角的笑容越发放大、张扬。他想着:“果然,常德说的没错,贾佗一直崇尚礼节,无论带兵打战一直都是一个守礼之人,所以如果他被派来围截他,那么就说明这两派的联合是十分脆弱的,而他本人也会是一个突破口。只因为他这个人太知礼,也太在乎礼了。一个人无论他在乎什么,又该不该在乎,只要被他的敌人知道,那就是一个软肋、一个突破口。”
“不过是一个旧闻而已,将军何以如此恼怒,难不成这旧闻不只是旧闻?”
“也是,我想了一想,这贾家的那个小儿子我当年还未质秦之时曾在宫里有过几面之缘,如今想来倒是真的和将军有着几分相像嘛,哈哈哈。”
“你说什么,太子大人,您既然说您质秦太久这晋国的事您不知道,那有是何以对本将军的事这般胡言!”虽然贾佗他还是板着脸,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但他的眼神中已经有了些许的怒气,虽是被他很好的压制住了,但只不过是压制不及而微微发挥出来的那部分怒气,太子圉就已经在手腕上套着绳子的力度中感受到了。
“是吗?那是本太子胡言好了,本就是旧闻,将军动怒倒是让本太子有些意外,哈哈哈。”
“将军对一桩旧闻都如此在意,倒是让本太子对一桩传闻生疑,觉得它不只是传闻了,将军你听说过这个传闻吗?传闻说一个将军逃离绛城之时,军政机密没能来得及带着,倒是恰好来得及带走了一个孤儿的寡母!”
太子圉一边笑着说着,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他刚刚起疑的传闻,要分享给他亲近之人。他的现在的笑容越大,贾佗绑皮绳的力度更加明显,而贾佗的眼神几乎是恶狠狠的盯住了太子圉,眼神中充盈着满满的杀气。
“太子!看来当年惠公许你质秦倒是真的保了你一命!”
“喔,是吗?将军是想说本太子这张嘴太锋利了吗?”看着几乎不能压制自己怒火的贾佗,太子圉微笑,觉得时机已到,微侧过身子,他身后的一个武士打扮的影卫一动,一把锐利的匕首刚好笔直地插进了贾佗的胸口。不过却没有完全进入,但却足以让贾佗不再敢轻易行动,接着影卫再是一动,一闪身,握住匕首,不深一寸也不浅一寸,后他又勾住贾佗的脖颈,一下子,瞬时间,贾佗的命门就完全的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贾佗握在手中,局势一下就逆转了,太子圉也就不再做出一副玩笑模样,一身雷霆之气全开,话一出口,字字都是雷霆之声。
“你们是要本太子的命,还是想要你们将军的命!”
宁静,寂静,似乎是流动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一个士兵开口,他们面面相窥,一时无言,不过其实也真没过多久,太子圉的话音都还在树丛间回荡着的时候,一个士兵缓缓地开始退了,紧接着一个一个的士兵就都开始退了,不多时,包围圈就无限外延了,直到几乎不存在包围功能。
太子圉一个眼神示意,影卫便迅疾地拔出了贾佗身上的匕首,把他丢给那群士兵,这时士兵们顿时就都一哄而上,都想要去接住他们的将军,而另一边已经上马,奔驰远离的太子圉回过头喊道:“贾佗将军,本太子是敬佩你的,你的确守礼,不愿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绑王室亲族,但你又是输在太过守礼了,本来嘛,在给别人当媳妇的情况都时常出现的军队,你一个将军只不过是抢了别人的媳妇,又不是当了别人的媳妇,到底是为什么敢做不敢当呢?”
“哈哈哈,”骏马在缰绳的控制下继续在疾驰,而太子圉呢,在马背上放声大笑道:“不过你手下的这些兵士倒也真的是对你忠心耿耿嘛,这样看来,就算你好强抢侄子媳妇,你这个将军的名头还是当得起的。”
在这寂静下来的山脚树林中,太子圉的声音深远而有力的在周遭的树丛中回荡着,不过奔驰着远去的他是没能看到,虽然是被手下士兵稳稳地接住,但却还是因为怒急攻心吐血不止的贾佗面上变了几变的颜色。
骑着马疾驰了一两个时辰才跑到约定了的汇合地—蒲邑外十里远的官道旁,太子圉命令影卫就在此处安营扎寨等屠岸夷汇合再一同前行。因为其实现在的局面算是尽在掌握了,一边贾佗重伤他的亲兵没了主心骨翻不起大浪,另一边祁举对上屠岸夷自然也讨不了好,所以倒也不用太急着赶路。
到了约定好的汇合地点,才不过一会儿,便是日入时分,太阳渐渐落入远方的树影,直到完全看不到金黄的颜色,便完全是酉时了,等影卫们扎好营帐,太子圉便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他虽没有言说,但其实毫发无伤、有惊无险地逃过这一次阻截的他其实心里并不轻松。
他盘腿坐在营帐中央,没有吃准备着干粮,只是饮下一口酒,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着的衣服,是一件不显眼的深衣,想起他自己的袍子已经换给了留在轿撵里的小厮,便紧跟着回忆起了今日种种,一时间面色不禁有些凛然,他回想着今日所遇情景竟然和常德托屠岸夷带给他锦囊中所言别无二致,先是祁举一马当先叫阵屠岸夷,再是贾佗螳螂捕蝉,这一切让太子圉对常德又是佩服又是心惊。
想来当年见他的时候,他也还不过是个在他那姿容绝丽的义母怀中笑得纯然的孩子,如今却已经有了现在这般谋算之能。那他现在站在自己这边又到底是有几分真心呢?他又是真的能为我所用吗?而曾经还算是熟悉的孩童都已经成长至此,那绛城里这些年又变化成什么样子了呢?不多时太子圉就将那一壶酒饮尽了,他微醺着有些醉意,想着已经是质秦多年,现在回来的在形势真的是一个上策吗?
这般想着,思绪渐渐纷杂,不知觉夜便已经深了,而被纷杂的思绪占据着神经的太子圉虽有醉意但没困意,他起身出了营帐,在营帐四周散漫地绕着圈子,想着会不会遇上归来汇合的屠岸夷众人,或许此时他心中突然席卷而来的对未来的烦闷不解只有现实的猛然冲撞可以为之解困。
于是太子圉他就缓步走在这漆黑的夜里,彼时四周宁静,夜色沉静如水,而他就这么走着,无念无想,就只是在四周打着转。
突然,风静,蛙停鸣,远远地一个提着灯笼的银发老者伫立着。
走近一看他手中的不是灯笼,而是自己聚集在一起的萤火虫,老者注意到了太子圉探究的视线老者没有回应,只是回过身,在前面走着,而太子圉一时间似乎那些自发地跟在老者身边的萤火虫一样,像是被吸引了一般跟着他一路走着。而之前一直在暗处观察着的暗卫像是困极了一般,在暗处沉沉地睡去。
太子圉一直跟着老者,不言语,像是失神了一般,老者也没有指引之意,只是在前面走着,一路上有荆棘也不避开,有树丛也不绕路,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像鱼吐出珠子一般渐渐泛白,突然眼前出现一条像是星辰般耀眼的银色小溪,跟着小溪的岸边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一片粉红的桃花林像一幅鲜亮的画卷一般铺开在眼前,沿着小溪,岸边的数百步内都是热烈的盛放着的桃花树,一时间入目的都是飘动着的粉红色彩,岸上长着的芳草看着鲜美像是内里正有嫩绿的汁液正在流淌,风微微吹拂着,片片粉红色彩飘落,缤纷的落桃看着甚是美丽。在这样的情境中,天地似乎只有粉红这一种色彩,片片挑花飞落,像是一个少女被人拨动了的心弦,平白惹人荡漾。
又跟着向前走着,老者身遭的萤火虫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只能通过他银白色的发色辨别他的方向。银白色的头发在太子圉眼前飘动着,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渐渐地走入了桃花林的深处,又慢慢地走过桃花林。
在桃花林的尽头是一处清凉透彻的水源,这样清澈的泉水是从一个山涧流淌而下。太子圉没来得及饮上一口清凉的山泉,就又跟着老者继续向前,老者穿过了山涧,山涧的高处是一些奇异怪石,它们在瀑布的冲刷下一面变得光滑晶亮。那瀑布也不大,出水量不多,太子圉看着老者就这么直直地穿过瀑布而行,一时有些犹豫,但停下来细看又觉得瀑布下似乎是一个小洞口,那个洞口似乎还隐隐地散发着光亮。
于是太子圉不再犹疑舍下外衣穿过瀑布也跟着进了那个洞口,洞口的开始的地方很是狭小,只要稍稍丰满一些也就过不去了。可等你贴着石壁再向前走个数十步的时候,一切便就是豁然开朗了。
到眼前的是平旷的土地,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屋舍,耕种的土地是肥沃的良田,池中的清水像是碧玉镜一般,缓缓地在田与田之间沟通交往的沟渠间流淌灌溉,稍远处的小山坡上是还发着青翠嫩芽的桑竹。
乡间的小路纵横交错,两户之间鸡和狗的叫声都相互应和。而路上穿行着的庄稼人,他们忙碌着却在面上挂着快乐的笑容,女人们也在忙着织布干活,一切宁静祥和,一派自然的气息在流动着,但无论是他们身上穿着的衣着,还是在女人的织布机上还挂着的布料样式都是太子圉从来没有见过的。
突然一个正在耕种的庄稼汉注意到了一身奇装异服的、未曾打过照面的太子圉,他的表情虽然讶异但也热情的,他三两步向前,双手贴在身后,给太子圉问礼:“敢问公子何所从来?”(翻译:你从哪儿来?)
他说的话似乎有楚地口音,太子圉虽然在秦国之时见过几次楚国楚成王派来的使者但是也听不懂他的话音,不能理解他的问话,所以不言只是向他还以一礼。
“此乃吾之客,今日而已。”(翻译:这是我的客人,只待今天而已。)从进了洞穴就消失了踪迹的银发老者,此时又再次出现,而那个庄稼汉似乎对着这位老者很是恭敬,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又回地里继续拔草了,而银发老者轻轻拉过还有些呆愣的太子圉二话不说的就将他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竹屋。
而从太子圉刚才的观察而言这整个村落,只有这一处竹屋外有一棵桃花树还在盛放着。被莫名的带到这个地方,太子圉心中虽然有很多惊异但是却也泰然,他喝下老者端给他的一杯茶水,温声相问:“现在已是七月,此处的桃花倒是还开放的如此美丽,真是奇异。”
“不足为怪,不过是关外要寒冷一些罢了,这桃花怎么着都要是温暖的时节才能缓缓开放的。”
“是吗?那圉不知,老先生何意将我引至此地。”
“不为何,是你自己跟来的,想来或许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曾经赠与徒儿的玉珏罢了,我不想引你,只是我养的萤火虫误以为是我的徒儿来了,所以我这才踏入关内之地恰好你因我而来就算是我引你至此吧。”
“喔,玉珏之事,我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只是挂在一个锦囊之上的。”
“这么些年还以为能见我那徒儿一面呢?”银发老者面上带了些遗憾之色,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地抿着。
“怎么?您收徒弟还居然未曾见过自己的徒弟?”
银发老人喝着茶,不觉得太子圉的话有些冒犯之意,只是嘴角带着祥和的微笑,轻声道:“我曾是一个小小的漆园吏,而他是住在哪个大园子里的,想他当年稚嫩的笔迹应该是个孩童吧,我们通过树洞互相留书,没见过这是自然,不过是传道交流,纸与笔往往比口耳相传要好些吧。”
“既然素未谋面,先生何以知道我就不是你的徒弟呢?”
“哈哈,这个容易,一个人的样貌会变,字迹会变,但是说话含蕴的风格却不会变,”银发老者端着茶杯,细细的品味着还留在嘴边的那口茶,“一个人说话含蕴的方式,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换掉的最喜爱的那件衣服一般,无论怎样都会穿在里面的。”
“是吗?不过不应该是皮肤吗?人不是只有身体发肤才是与生俱来不可替代的吗?”
“哈哈,你有你的见解,我有我的表达,这些都是意料之中,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我想,我的素未谋面的徒弟想要让你见我,而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还愿意跟到这里来,那就说明你心里有不明之事,心绪纷杂。”
银发老者笑着,他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而太子圉听着、看着却也不答,只是默默地饮下了一口茶。
“如是想不明白,那有何须想呢?天地、自然各有其道,人处其间不过是顺道而为,视为无为,因为无为则没有不能为。”
银发老者将杯中的茶水撒了出去,茶水在空中成了一道弧线又沉入泥土里,找不见了,“就像我手中这杯茶,在这个杯子里时它是一滩小池水,抛入空气里时它又是一线水线,等它到了地面它又是一滩小池水,甚至它还可以渗入土壤中变成谁也不知道但也存在着的一池水。”
太子圉笑了,眼中含着怒气,“所以你是说要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我还是一池水?”
“非也非也,为无为则无不为,你太执着了。”
“我执着,我用命去赌,你那徒儿不也是用命来看待世事,世人更是皆为命而活,执着?执着的不止我一个吧!”
“非生非死,无命则无不有命,无为则无不为,不要则无没要,事物相生相误,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什么都做了,自然完事万物,什么都不做却也得了万事万物,没有失去就没有得,既然选择了用命去赌,那须就是比命更重要的事物吧。”银发老者声音轻缓,语调淡然,声线不疾不徐,他挽住有些站不住的太子圉,燃上了桃花枝,一时间阵阵桃花香入鼻。
“如此,执着之人只有执着之事,只是执着苦也,是苦役,你愿执着便也执着过,即是如此,便烦请你给我那徒儿也带个锦囊,就此回去吧。”
老者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又慢慢到听不清,阵阵桃花香入鼻,又慢慢变淡,太子圉只感觉自己头脑发胀,有些昏昏欲睡。
醒来,眼前没有老者,更没有阵阵桃花香入鼻,夜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天明吞噬了,他就坐在营帐中央,盘着腿,脑袋一点一点地,就像是宿醉刚醒,他还在这里,蒲邑城外十里远的地方,没有银发老人,没有函谷关,可他手里真真切切的握着一个锦囊,他打开一看,里面字条的内容确实不一样了,可他又是何时回到营帐里,又是怎么回到营帐的呢?
桃花境内的一切如梦似幻,总也不真实,可他手中锦囊里被更换过字条的锦囊又似乎在告诉着他一切是确有其事,阳光照在营帐上,从里面看是只一层光晕,但从外面看一定是一层层铺洒着的金黄阳光,一时间太子圉有些恍惚,神思飘远,而没多久,一个影卫探进来,恭恭敬敬地跟他说,屠岸夷和他部下所剩的十来人已经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