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贞俏脸一扬,笑得狐眉狐眼,霎时又变回了那个叉着腰和男人打情骂俏的村野农妇。
然而佟正钊并非佟秉清,他一见薛文贞这副作派就不自觉地眉心一窜,仿佛吃了一辈子轻食沙拉的素食主义者陡然看见了一碗刚出热锅的油泼辣子面。
佟正钊这才发现,薛文贞的不依不饶是有根据的。
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是如此机敏,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对她的友善与怜悯中,是伴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
这种疏离的优越感是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要薛文贞这般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才让良好教养的佟正钊在这一刻看清了它。
佟正钊觉得自己是很难和薛文贞解释清楚这件事的,这并非是因为薛文贞太过愚笨,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薛文贞的过分聪敏,使得佟正钊的自贬说辞毫无容身之地。
是啊,该怎么才能和她说明白呢?
说自己觉得十六岁的万历帝娶了十三岁的王皇后是一桩落后而不文明的婚姻吗?
而“文明”又是指代了甚么呢?
反正不是过年农村的宗族聚会,不是祖屋摆宴男女分席,不是背后议论亲戚**,不是二十岁前必须成亲,不是胥吏无限制刑拘嫌疑人,不是十二岁的女儿也要入宫选秀,不是功臣养老无依无靠,不是党争危及国家命脉,不是农民只能看天吃饭,不是致力于改革的宰辅人亡政息,不是退避宫禁的帝王以特务统治掌握朝政大权……
佟正钊微俯下身,身姿略带僵硬,他与薛文贞相视半晌,用一种端严谨肃的口气郑重回道,
“薛姑娘很美。”
他说得认真,
“只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薛文贞眨了下眼,漆黑亮堂的一对清澈眸子仍然肆无忌惮地盯着佟正钊微垂的脸目,
“是谁?”
这两字问得飞快而响亮,分明还是不信的倔强语气。
佟正钊笑了一笑,直起身来朝前走了两步,跨过佟家祖屋的大门门槛,学着薛文贞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喜欢的是蒙古瓦剌奇喇古特部哲恒阿噶之女——也就是多罗菩萨之化身阿利雅达喇、三任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之妻、辅佐了三代顺义王的大明一品忠顺夫人也儿克兔哈屯。”
薛文贞怔愣片刻,仿佛是被佟正钊嘴皮子的流利度给震住了,少顷,她才喃喃着开口道,
“哦……你说的是三娘子钟金夫人罢?”
佟正钊知道也儿克兔哈屯在明朝被称为“三娘子”,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薛文贞撅起嘴不满道,
“可三娘子不但是有夫之妇,还嫁过三回人,膝下又有一个她和俺答汗生的儿子,今年已是三十七岁的大龄了,你怎么会喜欢她?”
佟正钊笑着反问道,
“那戚继光也是有妇之夫,还纳了三个小妾,膝下有四个儿子,今年更是已经五十八岁的高龄了,你怎么会想去山东当戚继光的小妾呢?”
薛文贞先是一愣,随后气哼哼地回道,
“我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这会儿却是正经问你话呢,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佟正钊哈哈笑道,
“我喜欢巾帼英雄,只要她勇敢、坚毅、自信、强大,和男人一样能文能武、出将入相,无论这个女英雄多少岁、嫁过几回人、和别人有没有儿子,我都把她认作是我的心上人。”
薛文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佟正钊的择偶境界和同时代的两位才子艰难地匹配起来,
“我明白了,你和吴兑、徐渭一样,喜欢有权势的女子。”
“我听说从前吴兑任宣大山西总督时,三娘子入贡不但经常宿于吴兑军中,而且还能自由出入吴兑卧室,看到喜欢的东西可以随便拿去。”
“吴兑非但不觉得她失礼,反而投其所好,将我们大明女子喜欢穿戴的八宝冠、百凤云衣和红骨朵云裙送给她。”
“吴兑还曾把自己的旧友同学徐渭介绍给三娘子认识,据说当时在辽东李成梁麾下教李如松兵法,他应邀去宣府做客时见到了三娘子,竟然一见如故,一连亲自作了六首诗词赞颂三娘子。”
佟正钊笑着接口道,
“对,你可以这么理解,尤其你瞧那徐渭,听说他自小就被人比作东汉的杨修、唐朝的刘晏。”
“这么一捧倒把他给捧坏了,从此就把世人看作是他脚底的泥,连入赘富户都没让他醒过神来。”
“徐渭虽有才,却过于狂傲,他连胡宗宪、李春芳、张元忭都瞧不上眼,犯起狂病来连继妻都能随手杀死。”
“就这么一个自认为谁也不配支使他的才子,见了那三娘子,却是能与她醉饱讴歌,婆娑忘返,可见这巾帼要比须眉讨人喜欢多了。”
薛文贞抿嘴一笑,随即却道,
“三娘子是女中翘楚,寻常女子哪里能同她比去?”
佟正钊笑道,
“三娘子如今三十七岁,可薛姑娘今年才十五岁,这样比实在是太不公平。”
“依我看,薛姑娘不如慢些嫁人成亲,先在秦王府手下努力勘矿赚钱,待到三十七岁富可倾城之时,自有那数不清的总督边将和江南才子可供薛姑娘挑来作如意郎君。”
佟正钊说罢,抬眼便去细看薛文贞神色,他心知自己此番言论在“二十岁之前必定要成亲”的明朝实属天方夜谭。
但他就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他想看一看,薛文贞究竟会从哪方面来反驳自己的“异想天开”。
出乎意料的是,薛文贞并未出言否定佟正钊的择偶言论,反而长长地“哦”了一声,别开了脸笑道,
“我知道了,你是在记恨我方才啐你的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
佟正钊一怔,刚想开口说句“误会”,就听薛文贞继续笑道,
“倘或我这会儿应了你这话,你接下去便会说,‘戚继光如今五十八岁,而我今年才十八岁,你拿我和戚继光来比,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薛文贞露出一种善解人意的笑容,
“你就是想说‘莫欺少年穷’嘛。”
她笑了一笑,须臾又放轻了声音道,
“我才不信你呢。”
雪仍然在下,态势稍有减缓,淅淅沥沥的,眼前尽是从屋檐上跌下来的裂散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