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婕的声音很是清亮动听,在这炎热里倒像是一股清流,光听着就给人一丝丝清凉的感觉。
谁知,她话音刚落下,没等罗庚和曹安堂答应呢,那头老黄牛挪了几步,一脑袋扎进了小水桶里。
罗婕硬是没给拦住。
罗庚更气不打一出来,张嘴怒骂:“这牲口,比人还知道好歹是吗。干活的时候不动弹,这会儿倒是快着呢。”
罗婕很少见她爹发脾气,也还是头一次见她爹和自家的牛置气,不由得莞尔一笑:“爹,咋回事啊。牛咋不动了?”
“哼!”
罗庚懒得说那么多。
旁边曹安堂也是无奈苦笑。
罗婕左右看看,又带着一丝疑惑问道:“爹,安堂叔,咋就你俩人啊。曹四爷爷不也是咱组的,人呢?牛不动弹了,咱不是还有两头驴吗?”
早就说过,全村的牲口都在曹安堂他们这个组里了。
可这几天下来,就是罗庚和曹安堂俩人加上一头牛在这片地里干活。
说起来这事,罗庚张张嘴就想骂人,可守着闺女硬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别问我,说起来我就来气!”
曹安堂眼见罗婕看向他,也是微微叹了口气。
“太爷家的那头驴,那不是在那边吗,开始干活的那天就让你安良叔家借去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轮换了几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借了,太爷也不能不给不是吗。”
“那曹四爷爷呢?”
“四叔他……”
曹安堂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日子,曹业生又不见影子了,压根没出现在地里,倒是他家那头驴活跃在农田当中,罗家那两个小兄弟用过,村头老程家也用过。
好好的一个生产组,说好的互助合作,曹安堂和罗庚倒是合作了,但太爷和曹业生都互助别人去了,这找谁说理去啊。
罗婕看曹安堂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懂事的不再问了,急忙伸手把牛驱赶开,招呼俩人吃饭。
但年轻姑娘心里有疑问,依旧藏不住话,看了看周围都已经去找阴凉地吃晌午饭的村里其他人,目光在远处的两头驴上停留片刻,下意识开口道:“太爷人好心善,谁家借就给谁。可曹四爷爷怎么也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了?”
是啊,曹业生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了呢。
这事,曹安堂也纳闷了好几天,不由得心中暗想,那四叔到底去哪了,整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目光越过农田,看向村子的方向。
成排的院墙房屋遮挡了目光,肯定是看不到村里任何场景的。而留在村里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地头上是个啥样子,就算能看见,此刻的曹业生也懒得去看。
下地干活,累死累活,能有啥意思,哪比得上他现在找到的发家致富法子好使啊。
曹业生拎着半袋子粮食行走在村里小路上,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发现他似的,鬼鬼祟祟来到了曹兴民老太爷家。
白天的时候,太爷家从不关门,曹业生一个闪身进去,手脚麻利地将门关上。
咣当一声响,引来屋里太爷的问话:“谁啊?”
“太爷,是我,我是业生啊。您看我给您带啥来了。”
曹业生快步进了堂屋,满脸堆笑着将半袋子粮食往屋当面里一放。
老太爷抬抬眼皮,也看得出袋子里是粮食,重重冷哼一声:“给我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拿走!”
“哎,太爷,我这都拿来了,哪有拿走的道理啊。您说你也不问问我找您啥事,咋就说我没安好心呢。”
“你的心就不是好的,根本不用问。拿走!”
“别,太爷,您听我把话说完。”
曹业生主动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太爷,跟您商量个事,您家那头驴借我使几天呗。”
“已经借出去了。”
“那借出去还可以要回来啊,不是?太爷,我跟旁人不一样,我不白借,您看见这半袋子粮食了吗,等我用完您那头驴,顶多就半个月的功夫,我再给您这一模一样的半袋子。”
“用半个月,换半袋子粮?”
老太爷重复着曹业生的话,慢慢坐直身子,双手扶住了拐杖。
别看老人家平常时候足不出户,可对外面的事情,那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来个人就冲他说道几句闲言碎语,他哪能不知道全村都在忙着垦荒,牲口成了关键性的生产力,想借他家那头驴的人都是排着队的。
而老太爷之所以那么痛痛快快就把驴借给别人,也是想着他所在的生产互助组,还有两头牲口的,就算曹业生这个游手好闲的不干活,就凭安堂和罗庚也能舞得开。
但现在看,事情未必就如他想的那样了。
老太爷沉吟片刻,微微抬了下眼皮,轻声问道:“业生,你家那头驴呢?”
“借出去了啊。”
“不白借吧?”
“我家的东西,那哪能白借出去……”
“混账东西!”
曹老太爷举起来拐杖就打。
“业生啊,你个不学好的,你爹这样,你儿子更混账,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不成器。乡里乡亲的,你敢让人拿口粮换你的驴用。我,我打死你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老太爷真是被气到了。
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都瞒不过老人家的眼。
自打曹业生那么舍得的哪来半袋子粮食,他就感觉这事蹊跷,随随便便一套话,就让曹业生说漏了嘴。
这曹四叔也真是脑子够活络的,那天夜里在太爷家商量互助组的事时,曹安堂只是随口说了句,和罗庚大哥一个组用牛不白用给富余粮,曹业生就给记住了。转头第二天,苟大友贷种子,算是直接给他打开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新思路。
这家伙竟然趁着全村垦荒、最需要牲口的这个机会,偷偷摸摸找那些需要牲口的人,立下个规矩拿口粮换驴用。
用一天就是半袋子口粮,这几天下来,怕是全村任何人家都没他家的存货多了。
可曹业生还嫌不够,又把主意打在了老太爷这里。
反正那驴都是要借出去的,与其让太爷白白借出去,还不如让他用来换粮食。
“太爷,别打别打。咱都是一个互助组的,你的就是我的,那我要是用好了,得到点好处,还能亏待了您吗。”
“哎呀,你说这这还是人话吗!都在搞生产,你要搞这些。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老太爷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前冲几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有心想拿拐杖打过去,实在是抬不起来手,唯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怒斥道:“去,把粮食都给我送回去!”
“凭啥啊,我拿驴换来的粮食,你情我愿的事,没偷没抢的我怎么着啦。太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拿驴换粮食这多好的事啊,你老也动弹不了了,还能净指望着曹安堂给你养老送终吗。别看他现在做的好,那是图你老那块地呢。等啥时候他找了对象成了亲,一脚把你踢开,我看你咋办。听我一句劝吧,按我说的来,大不了,换来多少粮食,我和你老平分还不成吗。”
曹业生嘴皮子吐噜得快,磕打磕打牙说出来这么一长串。
曹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感觉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晃晃。
恰在这时,外面院门被人推开,安良嫂牵着黑蛋的手,提着个小食盒迈步往里走。
“太爷,大白天的咋还关……哎呀,出啥事了?”
安良嫂抬头看见堂屋里摇摇晃晃明显站不稳的老太爷,吓得当时就尖叫一声快步往里冲。
自打去年老太爷腿脚不利索了,曹姓一脉这些小辈的都是轮流照顾老太爷的饮食起居,今个儿安良嫂来送晌午饭,哪成想竟是看到这样一幕。
手忙脚乱扶着老太爷坐回躺椅上,怎么问也不见太爷睁眼说话。
安良嫂抬头怒视曹业生。
“四叔,到底咋回事,你把太爷咋了?”
“安良家的,你说话有点分寸啊,我哪能怎么着太爷啊。你们吃饭吧,省得我在这惹闲话。”
曹业生可不敢闹得驴换粮食这事人人都知道,弯腰拎起来那半袋子口粮,扭头就要走。
但老太爷这口气顺下去,哪会放他走。
“不准走!”
太爷一句话,安良嫂直接冲过去一把拽住了那半袋子粮食。
“四叔,太爷不让你走。”
“干什么干什么,腿长我身上凭啥不让我走。安良家的你放开我。你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想和你争竞。”
“我不放,事说不清楚就是不能走。黑蛋,快去喊你爹和你安堂叔回来!”
安良嫂拽着面口袋整个人使劲往后坠,张嘴呼唤黑蛋去喊人。
黑蛋那可是跑赢过自行车的,两条腿倒腾起来,真真是眨眼功夫就到了村外地里,隔着老远就扯嗓子大喊:“爹,安堂叔,出事啦。曹业生要抢太爷家的粮食,还要打我娘!”
就这一嗓子,惊得所有人都从阴凉地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