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哥!安堂,自打太爷走了,我和安良大哥就私底下商量,连我爹和四叔俺们都越过去了,就想着拿你当咱老曹家的主心骨。原来你就是这么个主心骨。歪的!打根就是歪的!我呸!”
曹安俭抬手一拳头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胸口,吐口唾沫,转身离开。
不等曹安堂做出更多反应,曹安猛唰得下冲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领。
“安堂哥!曹安堂!那天你问我小栓子的事。我说那是咱兄弟。你不让我说了。行,我往后啥也不说了。你不把小栓子当兄弟,也不用把我当兄弟!”
“猛子……”
“别喊我!昨晚那么多枪指着,就为了救走那个贱女人。要是真动起手来,你是不是还想让人打死我们?曹安堂,我现在以祝口村村长的名义,让你滚蛋。从这里滚出去!祝口村不留脏人,也不留帮着脏人的人!”
猛子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戳进曹安堂的心口。
他早就预想到会有眼前这种状况,可真等事实发生的时候,他依旧无法接受。
他有些委屈,尤其是对二伯曹业广的复杂目光时,他像个终于看见大人的孩子那样,试图获得点安慰。
可最终,二伯只是抬手指点他两下。
“安堂,你糊涂啊!”
二伯也走了。
就只有曹业生还站在那,攥着菜刀的手不停颤抖,目光无比阴冷。
“那个贱女人在哪?狗杂种的家在哪?你告诉我!”
“四叔,我不能说。事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你再背人命官司。小栓子回不来了,我不能让您……”
嘭!
一声震响,打断了曹安堂的话。
那把菜刀贴着他的耳朵边,劈砍在后面大树的树干。
曹业生仰头看着天。
“你不说是不是,行,那我自己去找。要么我死,要么他们死!你敢拦我,我连你一块劈!”
说完,曹业生扭头就走。
偌大的祝口村村头空地,曹安堂一个人凄凉地站在那。
他回来了,话也说清楚了,最终的结果也和他当初预感的一模一样。
他还能怎么办?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村子里。
二愣子想过来找他,却让安俭嫂拿笤帚疙瘩挥打着赶回家。
黑蛋挨揍的哭喊从透风的墙里面传来,他想去却两句,却听见安良大哥怒骂着说,从今往后没有安堂叔。
梁实诚抱着一推衣服出门想找地方晒晒,抬头看见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
全村没有一个理他的。
好不容易快到自家的时候,大妮子罗婕跑过来,远远冲他喊:“安堂叔,付老师没事吧。”
“没……”
曹安堂提起精神想要回答,可就说出来一个字,大妮子那边就让罗大嫂给拽走。
家家户户闭门,躲他如瘟神。
等曹安堂终于来到自家门前时,已然不知道自己还回来干什么。
抬手去推院门,手刚放在门板,哗啦一声两块门板直接翻倒,院里一片狼藉。
泥浆子混着锅碗瓢盆,碎砖破瓦埋掉桌椅床柜。
家里的一切都还在,可一切都毁得不成样子。
曹安堂就坐在院门槛,从天亮坐到天黑,孤零零等着能有村里人来和他说句话,最终却只是等到牛记成和小高开着车从镇来接他。
……
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了。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各处的积水也缓缓退去。
农田里的庄稼冲倒了一茬,但又有新的一茬在阳光照耀下,于湿润的泥土中傲然挺立。
县砖窑厂全体加班,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数不清的新砖新瓦刚烧制好,就紧忙运送出去。
县纺织厂全线开工。大城市捐赠来的衣服被褥,随着大卡车游走在各乡各镇。
养安堂敞开了大门,给无家可归的人留宿。
全县所有村子的负责人排着队去县政府报损失,领取赈灾款。
县粮食站开了粮仓,数不清的储备粮不断往外送。
县中小学速度恢复正常教学,全县适龄儿童只要自愿,全都可以进入学校学习,一日三餐不愁。
县生产处全体,接过指挥棒,带领所有部门的同志分赴各村,组织恢复生产。
灾后重建工作紧张忙碌进行,全县所有地方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雨停之后的第二周,省里和地区的工作组来到曹县,对县里的赈灾救援工作做出了高度肯定。作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曹县的恢复重建工作走在了其他地区前面。
其中最最引人关注的,便是几个月前就开始高喊口号的“全县百分之百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终于在雨停之后的一个月里,真正完成。
阳光明媚的午,梁堤头镇西六里洼边,红旗招展,彩带飘扬。
县委于庆年在梁堤头镇和县生产处全体工作人员的簇拥之下,走到崭新的拱形大门前,伸手抓住红砖拱门方大红花垂下来的绸带面。
热烈的掌声中,于庆年轻轻一拉绸带。
大红花坠落,方方正正的五个门大字跃然入目秦刘砖窑厂!
“各位原秦刘村的乡亲们,虽然秦刘村已经毁掉彻底成为历史,但是新的历史也正在从大家的手中开始书写。今天,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就是新的开始,美好的新生活在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去创造。今天,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恭喜各位原秦刘村老秦家砖瓦匠人的同时,还要对一位同志提出高度的表扬。这位同志,就是我们县生产处的曹安堂同志,就是他在危急时刻带领着秦刘村全体躲避灾难,在无比困难的情况下,凭借一腔热血和对真理的坚定追求信念,硬是找到了合理解决所有矛盾的正确途径。大家鼓掌,欢迎曹安堂同志给大家讲两句!”
刹那间掌声雷动。
无数热烈目光的注视下,曹安堂涨红着脸走到了最前方。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在场的乡亲们,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证明我们全县小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份胜利果实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我们全体的,是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创造出来的。我觉得,大家还应该再一次热烈的掌声,不是送给我,而是送给我们在场和不在场的每一个人,送给大家自己!”
曹安堂带头高高举起手。
掌声好似山呼海啸,经久不息。
所有人激动热切的目光中,就看到曹安堂转身去拿起来一块新砖,高高举过头顶。
“以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大家盖新房想用秦家砖瓦,却买不起。老秦家世世代代好手艺造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却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广大的劳动人民群众没能力自己当家作主。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在社会主义的新社会,是在伟大**的领导下过新生活。老话说,‘盘龙卧虎高山齐,万丈高楼平地起’!万丈高楼啊,需要什么盖起来?不就是我手中砖瓦给盖起来的吗!从今天开始,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在我们这就不是一句象征意义的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真砖真瓦。今天在这里,我以秦刘砖窑厂荣誉厂长的身份,向大家郑重承诺。秦家砖瓦人人都能用的,人人都能用得起,大家都住百年不倒的新房,所有砖瓦匠都凭手艺吃饭,再不挨饿!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
一声呼喊引动全场。
“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的呼声,响彻天地。
良久之后,等大家的情绪稍稍平复,就看到曹安堂脸流露出一丝不知名意味的笑容。
但等所有目光汇聚过来,曹安堂才轻声开口:“我的承诺已经做出来了,也希望大家能支持我。千万别再有谁偷偷跑来这里,私自拉社会主义的砖和瓦了啊。”
这话一出,哄笑遍地。
于庆年有些纳闷,等旁边牛记成凑过去悄悄耳语几句,这位县书记也是仰头哈哈大笑。
人群中,围巾遮住头脸的刘果生和秦叶眉紧紧依靠在一起,浑浊的眼中有泪水转动。他们身后,秦长剑两只大手搭在女儿女婿的肩膀,笑脸带着泪花。
喜庆的气愤之下,曹安堂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砖头。
“现在,我宣布,秦刘砖窑厂,正式,开工喽!”
“开工喽!”
欢呼声中,众人涌向砖窑厂内。
曹安堂主动让开进门的路,迎着于庆年赞许的目光走过去,可没等双方距离完全拉近,混乱当中一声急切的呼喊,引得所有人下意识驻足观望。
“曹主任!曹主任!”
县妇联韩继梅奋力挤开人群往这边过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呼喊:“曹主任,快去卫生院吧。要生了,要生了!”
就这一句话,引得全场寂静。
曹安堂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傻在原地。
直到牛记成使劲推他一把。
“还愣着干什么,要当爹啦,快去啊!”
“对,我去,我去!”
曹安堂呢喃两句,甩开大步朝卫生院的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