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连绵之下,红白山花盈露而开,就着微明水月、于漫山遍野中铺陈了一夜。
我在院中立了许久,竟仿佛心有所触一般、硬是于寒窗残烛迷迷冷照的荒茫衰景中品出了一分盎然盛情。
手下运笔如飞,将面前所见一一收录,尽缩昆仑仙宫的一册鸿蒙幻世图。
待中途墨色微滞,才方惊觉,今日这一册,当真与从前不同。
紫嫣仙子洗尽仙华宛若凡人、不着嫁衣只簪木钗,甚至连一方用以遮面的鲜红盖头,都是濯濯公主作为送嫁之礼带来的。如同沧海明珠坠云而下轻裹万丈红尘,一旦被那命定的拾珠之人温柔揭露,便会不动声色地吐出婉转动人的绝世光华。
濯濯公主提着半壶喜酒,过来睨了一眼这鸿蒙幻世之一,唇角微肃,开口点评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嫣儿不受岁月所控,美貌出众便也罢了。可是这董永,一介凡人轮回了几十世,没成想仍是一副穷酸潦倒之相。”
我连花带叶撷了一朵淡红山茶嵌于纸中、染毫添色,虽目之所及仍为凡尘俗景,但也不免循着她话中这“轮回”二字忆起了些许幽冥旧事。
当下直言道:“许是命中有无皆已注定吧。地府奈何桥边有驱忘台,台上孟氏女曾与我说,‘阎罗大人执掌的生死簿中记载凡人一生功过,此为鬼魂来生命数之定由。’”
濯濯公主眼尾半掀,秀眉微蹙,似乎生出几分纠缠不解。再被满口酒意一熏,便又顺带燎出了几丝火烧云霞般的骤然薄怒。
只听她似有些愤慨道:“我识得董永此人亦有不少年头,他并无大志,只胸有点磨略怀几分小才,唯有心地在凡人里头算得上敦厚纯善。虽无什么旷世奇功,但仁心义举却是几十世接连不断,再怎样也不该生的这般福薄短命。若照你如此说,莫不成是地府行事有疏,误了他的命数不成?”
……我心内一叹,知晓这便诚然是心疼自家妹子之下,口不择言的无谓迁怒了。
原本,这昆仑上仙的酒后尖刻之语,入我这了小仙耳畔滚过一圈就该被囫囵吞了。但我好歹亦是自九幽黄泉路走上的九霄升仙台,眼下闻着出身之地糟了污蔑,便怎样也该得辩上一辩。
暂搁一时笔,好诉半分情。我扭头掠过身旁之人发间满戴的七彩长翎,直视其下描着红蓝彩胭的一双看不出原样的眉眼,难得于言语之中显出几分不甚恭敬。
借着寒凉夜雨之势,与她道:“公主应知,地府其下有地狱,地藏座下有谛听。菩萨甘愿以一身佛法承受十八层炼狱恶苦,度化众生之余,却也会挤出些时间将生死簿过上两遍目。若当真有功过是非意气难平,想必谛听长鸣之声早已响彻万界了。”
“……”
许是我攒了八千年份的一腔振振言辞当真有些效用,濯濯公主亦是自知失言以至一时无以反驳,沉默一瞬后泄气一般抿了一口酒,又茫然问道:“可若善行善举不得善终,凡人一生求神拜佛还有什么盼头?”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简直不欲如她一般任此五谷浊酒之香侵了灵台清明。
便转而对着笔尖几欲冷凝的花汁哈了口气,细细染起画中女子的一方红绸,叹道:“公主此言甚是无理。自古求神拜佛者众,神佛皆无所应。此为天道之定律,不得勘破眼前之虚无,何以明觉自身之所能。亦如行善未必渡人,但必渡己。既已本心自在,又何管身在幽冥亦或苦海?”
与我聊天的这位醺醺然之下乍听一丛喇叭花绕墙而开,半晌没说话,倒是被聊的那位不知何时披衣走了出来。
紫嫣仙子梳着垂云髻,青丝半拢于脑后,通身一派凡间女子久浸尘烟的写意质朴之风流。
我抬头望一眼她,再垂首望一眼画,只觉软红千丈潇潇杳杳,画里画外当真没有半分不同。
只心有颠颠隐作惴惴,不知这新婚女子夜半抛夫而出,是否是因我这受邀来客,方才说的那几句不甚客气的闲话。
紫嫣仙子却不若我所想那般气量狭小,会与无足轻重之仙过不去。反倒弯唇浅笑将我望着,润红面上似开了一朵三春之日的桃花,道:“当年,熵泱神君于十八层地狱苍生恶业纠缠之下,脱身而出由鬼成神、震撼万界。母亲有感而发,曾与我七姐妹说过,君上心性之坚忍恐芸芸众生之中再无其二,足以令我等身负神脉却只得位列仙班之辈汗颜。彼时年幼,以为此言有虚。今夜有缘听点绛仙子通明一语,才知母亲诚未我欺。”
这般莫名赞叹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