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生无常,世事难料。
不想,我还未曾等到黄泉之畔.孟姐姐的孩儿冒出头,便先行于自家院子里摆下了一桌满月酒。
琢玉上仙不知从哪得的信,气势汹汹跑来、横眉怒目与我质问了一句:为何产子之时不寻她来接生?
彼时我正好在喝水,一不留神牙关大开、便溅湿了木鱼一双新换的兔头鞋。
虽说我反应甚快地迅速偏过头,不过略微溅湿了一点鞋面上的兔耳朵尖,但嫦娥还是因此黑了脸。
拂袖指向身后.因着接连做了几夜绣活儿、此时眼圈由黑泛红的栖栖(玉兔7号),与我道:“我知你向来不喜木鱼与我宫中玉兔过于亲密,但这双鞋好歹亦是栖栖就着灯火、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出来的,为的就是今日送给木鱼、贺他满月。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便还定要如此糟蹋旁人一番心意吗?”
木鱼闻言,正要为我取出手帕的动作一顿,水汪汪的眼睛满是不敢置信,似有些伤心欲绝与我道:“仙主不喜欢玉兔姐姐们吗?”
“怎么会?”我木了须臾后连忙回过神来,夺过帕子将兔耳朵一擦、又紧接着拭了拭嘴,好容易将半掉不掉的下巴往上一合,恨不能指天作誓,道:“天地良心,我不知有多喜欢广寒宫里的一窝玉兔仙子,这些年来一笔一墨精心绘制的玉兔捣药(其实是捣面团)图少说也有百来幅!又怎么会不喜欢她们吗?”
嫦娥这才容色淡淡,恍如恩赐一般地轻声“嗯”了一声。
栖栖亦如同得了什么明示似的,于嫦娥点头后,将两排直欲飞流直下的银豆子飞速收了收,但仍旧险而又险地悬于眼里眶沿,仿佛一个不慎,便还要再当着我的面、上演一番悲从中来的伤戚惊魂。
我悄悄抚了胸口、好似突发顽疾得了微缓,正欲再饮一杯水、定定里头一颗受了惊的心。
便见木鱼又磨磨蹭蹭挤到我眼前,一脸悲怮黯然恍若不欲再生,兀自扯着抖个不停地嗓子开口:“仙主从未替木鱼作过画,莫不是因为不喜欢木鱼,很讨厌木鱼吗?”
……我简直后悔莫及,有感这张鼻下之唇,除了吃之外,便不该再用旁的作用。这不?一旦说了话,当下便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洋洋一叹扭过头,正好对上琢玉仙子含霜玉容之上、颇为阴郁深沉地与我对视过来的一双眼。
唉……我轻轻叹气,思及道家言曰,所谓一者可生二之说,果真有些道理。
……
好容易如吊死鬼一般伸长了三寸不烂之舌,与琢玉上仙将前因后果捯饬了好半天,她才将信将疑,明白我没有背着她,偷偷摸摸与一个小白脸,生下一个小小白脸。
因着今日好歹亦算个吉日良辰,我满面好客之情地将琢玉上仙留下后,又提心吊胆悄悄地与她望了许久。
好在,琢玉上仙未如上次一般,但见嫦娥,便张口诉辞、引其不快。
自未婚育子的误会解开后,她便抱了木鱼不撒手,从袖兜里一样一样掏出些不知从哪收集来的、糖豆风车之类.好玩好食之物,一股脑儿往孩子怀里塞。
木鱼虽想推拒,但因口里开花、早被一株补灵养气的仙葩堵了嘴,此时压根儿说不出话,便只得皱着脸颊连连摆手。琢玉上仙见之,还以为他是得了礼物开怀不已,一时大感振奋,往外掏更多好东西。
不一会儿,便撒出一堆种子、于面前开了满桌满案的花花草草。
霎时间,过于浓郁的香气纠缠盘旋迎面而来、激得我鼻根发痒,硬生生强忍着蹿天喷嚏没打,忙不迭一个转身便奔进了林子里。
嫦娥踏着一径莲步跟在我身后,耐心待我直直扑入一片雅韵竹息后,才似有些不解诧异地与我开口,道:“这位琢玉上仙,似乎对你很是看重?”
揉了揉舒服不少的鼻尖,我不以为意道:“许是因为我前先曾送过她几片鳞吧,琢玉挚爱钻研医道,一直很想研究地府之人与他处有何不同,得了我的鳞片后便很是欣喜。想来,我这亦算是投其所好?”
此话一出,我便已然追悔。
小心将头一抬,果见嫦娥花颜含怒,如歌音调亦难得.比那与之相衬的.空谷凝弦之音.高了些许,道:“鳞片又不是头发丝,是轻易就能揪的吗?当年不过被鹧鸪仙子踩了一脚,就足足养了八百年。如今才过了多久,你便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能耐地直接自己动手拔了?!”
唉……我亦不知,那鹧鸪仙子一颗心眼儿比鸡小,体态却生的比鸵鸟还重啊。
但眼见嫦娥跟念了一通《道德经》似的,还未能将我念得头疼,便先把自个儿气得几乎都要生出好些皱纹的情状,我顿感十分罪过、连忙站了起来,使了按泥鳅的气力将人一把按住,道:“好了好了,嫦娥,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随便拔鳞片了!”
嫦娥冷冷与我一瞥,干脆缩手入袖、将我拂开。
厄……似乎更生气了。但我亦无法想出更好的话语应对,便只好继续赔着傻笑望她。
过了半晌,嫦娥似是再.见不得我这副与痴呆无异的形容,朱唇微微启了启,虽无甚好气、却仍是妥协一般道:“鳞片是从哪儿拔的?与我看看,恢复得如何?”
我伸了手挽袖,嫦娥已然动作更快地抢在我前头。
泄愤似的一举将长袖扒拉至肘,只见一朵单纯无辜、可爱至极的傲雪寒梅、便在这风和日丽不甚合宜的流火时节、大刺刺地于嫦娥眼前一开。
她默了默,须臾后,忽而伸出一截凝玉样的手指,往边缘处轻轻戳了戳。
戳完后抬了头,好似凡尘雅匠方才鉴别了什么稀罕古物,强压着一腔心头振奋作淡定状,颇为认真地与我这有钱客主道:“这看起来,仿佛像是龙鳞。”
“对呀!”见嫦娥这幅模样不似怒极反笑,我便直接将心神一松,坦白从宽交代道:“这是熵泱神君送给我的。当时我不知拔鳞之后第二日便要下海画图,好在头天晚上遇见了熵泱神君。他说海中妖气太重,怕我不能赶在中毒之前完工,便特地赐了几枚鳞片下来、与我防身用。”
嫦娥“嗯~”了一声,眼中仿佛生了几丝异色,粉粉彩彩地蕴在一块儿,一时叫人准确形容不出。
我见了心头怪怪,正要问上一句哪处不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步云拂叶之声。
琢玉上仙许是见我们久去不回,一时诧异便进来寻人,道:“金乌便要自顶坠下了,我却未见,这席间酒食尚在何处?”
因着对熵泱神君与我所说“琢玉觊觎龙鳞”之事记忆犹深,我于此声乍响之初,便将袖子一把拉下。
动作一如残影之快,令琢玉上仙未曾觉察。
倒是嫦娥瞧见了,又与我投了个更加古里古怪无以言明的眼神。接着抿唇而笑,面上风景之艳绝、于此刹那间便足令百花失色,道:“点绛三间屋子里头、都没有能引炊烟之处,是以,我便令宫中玉兔代劳,待她们做好便会送来。”
我连连跟着点头,除却习惯性地为着嫦娥附和,更多的,则是一腔盛宴将至的酣然欢悦。
于一番食海畅游中回过神,见面前琢玉上仙面上微愕、似有几分呆愣,再扭头将嫦娥一望,心下便已了然——只道嫦娥从不轻易言笑,便是因为一旦如此刻一般、稍稍显了片缕眉山目水,便委实已然过于祸国殃民。
……
今日晨时,我难得十分勤勉地早起了片刻,将屋里院中其实并无多少的微尘.几十扫帚去了个干净。
故而此后便无事可做,眼见旧案花草香气由初时浓郁、至此刻渐转微淡,便另置一张桌子摆在原来那张旁边儿,又取了些用以招待来客的茶点。
三人围坐,闲赏花色之余,我不免对着怀中正专心吃糖的木鱼头顶轻轻一叹,遗憾自己仙力不济、未能好生护养眼前这片小仙竹。否则,这孩子此时化形的样貌,不定能再大上七八岁。
若是如此,眼下院中活生生坐着四人、也不会仿佛三缺其一,愣是令那一副床底珍藏的麻将无用武之地。
待琢玉上仙兴致勃勃.详而又尽地为我二人.介绍完了桌角第十三株仙葩的效用由来之后,天色终于垂暮蔼蔼。
一连二十七位玉兔仙使如约提篮、踏云而至,场景之壮观、令我受宠若惊之余,亦颇有些叹为观止。
拉拉嫦娥的袖口,我担心道:“玉兔们全来我这儿了,广寒宫岂不无人看守?”那还怎么防着酒仙老头?
嫦娥自见了玉兔伊始,面上便去俨然一片“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意欣怀,以至转向我后,神情间一时半会儿仍是未有变化,道:“吴刚手下的银蟾已然化形两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