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头一挑,隐隐觉出其言下之意,颇为惊吓道:“你居然肯让银蟾驻于宫中?!”
嫦娥微微一叹,坚守住欲垮的嘴角,笑容不改言简意赅道:“银蟾去砍月桂,吴刚来为我守宫。”
——
小木鱼的面子何其之大,令嫦娥万载至今,才第一次以权谋私、将头顶本缺的一抹月华添了上去。
满月满月,如此一来,才算应景。
二十七位玉兔仙使,其中十位竹篮中放的都是酒,乃是为后来新酿,且刚从窖子里搬出来,甚至还未来得及取名字。
迫不及待倾壶倒出,我稍稍抿了半口,便立时笑眯了眼,将心中所感和盘托出,道:“嫦娥,你这回酿的酒不若从前略带辛辣,初始时清甜如蜜,而后余味便平淡若水,引得喉中微微沁凉。不像饮酒,倒似品了一段花间清风。”
嫦娥嘴角弯弯,仿佛被我逗笑,敛着眼眸,羽睫如蝶翼般动了动,却并未如从前那般将酿酒所需的个中材料倾囊相告,只道:“我方才想了想,这酒名,便叫‘今宵梦回’,你觉得如何?”
“今宵梦回?”我点点头,笑道:“这名字……”
“太好了啊!”女子之声势若平地惊雷,茫然炸将出来,令我和嫦娥二人皆是吓了一跳。
齐齐抬头望将过去,只见琢玉上仙抱着空了一半的酒坛目光散乱,迷迷瞪瞪高声叹完这一句,便“咚”地一声甚是清脆地栽倒桌面。
厄……这场景,看来好生眼熟。
不远处,元初(玉兔1号)与银霜(玉兔2号)两位年长的玉兔闻声而动,一左一右将人轻松架起,未免扰了居中者安梦,还特地以飘的方式送她进了房中。
我见此情景忍不住摇头,想着,若二者其一能劳驾换上一件黑衣,或可勉强慰慰我的一腔思乡之情。
美景美人美食美酒,四者得其一,便应当知足常乐。然眼下它们一起上阵为我伺候着,老怀畅慰至极,竟陡然生出了一丝莫名悲涩。
再看嫦娥,自说出了那“今宵梦回”的酒名之后,便似亦有些不大爽利。郁郁伤伤凝娥眉,定定沉眸眺鸢飞。
我干脆与她举杯,将先前未能言尽的一语赞叹说完,道:“‘今宵梦回’这名字我以为取得很好,今夜,你我便不醉不归吧。”
嫦娥不语,玉手执玉杯,将边沿处轻轻碰了碰,随后一饮而尽,姿态甚是潇洒。我亦不甘落于其后,亦仰头灌了杯中物。
接着,便是来来往往换盏推杯,虽是有觥无筹却也豪情不止。喝到后来,干脆弃了杯子、越过酒壶、直接换成酒坛,一人一柄竹勺直接舀了起来。清澈酒水照着霜华月色更显澄明,一勺一勺取出来,便如盛了一盏水晶。
水晶之中,十之八九皆半入了口,唯余一二洒上衣襟云头。五坛子过后,嫦娥面色夭夭浅泛桃红,我将脸一拍,自觉亦应当为她衬景。
“呵呵…”本欲多说些什么,奈何脱口便是一声傻笑。颇为费劲地将一只胳膊搬到桌子上摆好,再理了理衣袖作枕面,我好容易倚了上去,“咳咳”两声清清喉咙,开始作诗。
“红泥~画骨,万般颜色~本无辜。佛曰~八苦,相知~而相负。轻舟~浅渚,翁引客来渡。岁岁除,聊以绢书,平生憾事无!”
诗词至尽,“无”字且只说了一半,嫦娥已仿佛忍无可忍一般,伸手抓住我的脸,劈头盖脸细细擦了起来。
眼见泪水酒水半掺半杂,弄脏了一条凝了桂香的轻纱水袖。迷迷糊糊间,我竟还有些自得,心想嫦娥应是比我醉的更狠,若只是微醺,此时覆在面上为我擦脸的,当是一方用尽便可弃的帕子才对。
如此配合闭目,任她一通擦下去,我仿佛就着明明月华洗了个脸。洗完后,竟还意外得了几分清醒。
举目与嫦娥望去,见她还保持着娴雅如柳的身段坐着,只是身形不端、略略歪了些许。衣衫裙摆亦是纹丝未乱,只发间一缕不甚听话的飘带绕到颈边、缠上了右耳之上冷如蓝月的耳环。
所谓礼尚往来,她方才既为我洗了脸,我便也当回报一二,便挥着三片鱼鳍不甚稳当地晃悠过去,欲帮她解开。
刚挥了一半儿,竟遭一阵月下清风抢了先。轻盈灵巧地一拂,便将飘带吹了回去,我歪头“嘿嘿”一笑,只觉今夜这风吹得真有眼力见!
还没笑完,嫦娥又睨了眼睛瞪我,听来似是字正腔圆道:“点绛,你可知道,我为何引你这蠢鱼作知己?”
嗯……她说我蠢?
扒拉开醉眼,瞧了瞧面前这张如花似月的脸蛋,越瞧越纠结,只觉我似乎不能为了报复,便昧着良心说她丑。
便只好忍气吞声、将嫦娥方才所说的那个“蠢”字一分为四,标注成了“大智若愚”,作从容微笑虚心求教状,道:“为何?”
嫦娥击杯如击筑,带出一片高深莫测:“凡知己者,彼此之间定有些相似之处。譬如,高山流水一朝得遇、是为知己,夜雨笙歌来往相凑、亦是知己。而你与我,虽脾性喜好、乃至为人行事未有分毫相似,但所爱之人皆是一介武夫。且虽爱而不见,但却千年万年执着未改。仅凭此一点,也当是知己了。”
“所爱之人?”我转了转眼珠,除却头晕之外仿佛还有些耳鸣,道,“我所爱者何人?”
嫦娥轻声一笑,再进杯酒,道:“走过升仙台,迢迢云梦八千余载,你每每饮醉,便都要念一遍这首酸词,念完了,定要再追着日头自东往西、看至醉死。你当我不知,那天界之西,可不就是天河?”
“呃~”捂嘴打了个嗝,听嫦娥胡说八道多了,我竟仿佛也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便直接介绍道:“天河,这头是军营,那头……呃~是定疆仙府。”
嫦娥满意点头,好似看见囚牢之中.一只顽抗多年的死鸭子精.不打自招,道:“你便实话告诉我吧,如你这般懒散性情,为何竟能从黄泉之中修行有道飞升成仙?是否因为当年,于九幽地府中.不小心窥见了.熵泱神君的天人风姿,惊鸿一瞥之下难以忘怀,便拼着一身懒骨头日夜苦修,进而追至九天?”
这诚然是没有的——黄泉纵流虽将地府之下.十八层地狱接连贯穿,但层层封咒约束甚多,区区白鱼之身,便借着顺水之势、亦是游不下去的。
是以,我当真从未见过熵泱神君。
但今夜不知当真喝多了还是怎么的,酒劲返上来后引得喉口拥堵,我便索性破罐子破摔,颇富兴味地续着嫦娥所说接着往下,讲故事一般道:“是啊,我对熵泱神君心怀痴恋!他尚在地府时,我便日日翘首往下、恨不得将中间隔着的十八层地狱一眼望穿。而后,他化身为龙飞升成神,我便也沉下心来死命修行,誓要追到天界来寻他!”
嫦娥忽而笑了,午夜花开般诱人至深:“接下来,你是否还要再说自己是熵泱神君的娘子?”
头脑被风一吹,便开始发热,以勺作剑凌空一比划,我道:“那当然,我现在…可是光明正大、从地府飞升上来的仙家,来配他这个同样从地狱飞升上来的天神,岂不是王八配绿豆,一锅炖了刚刚好!”
舞得甚是兴起,一个不慎竹柄脱了手,飞了一半又转瞬掉下,恍惚间瞧着,那坠落之处似正对着我的头。
嗯?不想它飞的那般高,竟还能瞄的如此准!这……想来便是所谓天谴吧……叫人避无可避,不得挽回!
连忙捂着脑袋、立于原地,开始等。
半晌,却没等到哪里疼。
睁眼一瞧,只见头顶那花谢了好久之后……竟又长出了一只手——且还是个男人的手~精准接了竹勺握于掌中,看起来,貌似挺有用!
“点绛。”
那手成了精,正与我说话。
好歹替我挡了灾,我便客气点头、显了一回灵,道:“本仙在此。”
下巴处又来了位那手精的兄弟,轻轻将我的脸往上托。
我本就站得不甚稳当,眼下直接顺势往一仰,正巧靠着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堵肉墙。眼前满挂天空的星星于此转瞬间、便全然消失,只留下最亮的两颗,正与我对望。
一声幽叹似从天地尽头传来,道:“喝了这么多酒,为何脸色还是如此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