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宗将伯父所写的《静夜思》进献给刘荆州,你猜如何?刘荆州竟是即刻决议为《静夜思》刻碑,要将碑文立于五业曹中供天下学子瞻仰!待得秋分之夜,另会亲自于五业曹主持文会与诸位大儒共赏楷书!届时还会开启一场楷书大比,邀荆州学子共襄盛举,直至二十七日孔圣人诞辰时再公布结果!”
秋日的早上,晨曦勾勒着万物的影子,甲三户的邻居老伯关了院门,朝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又消失在转角。
院门口,李并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白袍,此时袍子发皱,袖口沾了墨渍,头上的笔簪歪歪扭扭,花白胡须都微微翘起,毫无昨日的仙风道骨之相,反而显得不修边幅。
老人两眼血丝密布,嘴唇微微发白,但神情激动,嗓音也极其亢奋:“你且宽心。伯父绝不能贪墨这等千秋之功,王、李二贤的名字便在碑文上。然则伯父侥幸沾光,名列其后!”
“仲匡,伯父因你扬名了!能立碑五业曹,与诸位书法先贤、各方大儒的墨宝一同为天下学子瞻仰,伯父当真是死也无憾了!”
李并呼吸粗重,双手捧着管佐的右手使劲握了握:“不只如此,刘荆州已经命人临摹《静夜思》书于晓谕檄文之上,下令襄阳各处府衙商铺策应檄文,对大比进行宣扬。二位大贤与叔父的名讳都书于晓谕檄文之上,等若自今日起,我三人都将为人熟知。我得了名声,端木堂自是更进一步,成为襄阳笔墨店之首亦指日可待!”
管佐张嘴想接话,李并拍了拍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唏嘘道:“仲匡,伯父此次当真是不知如何自处了。昨日如此待你,你却以诚相待。此番令我将功赎罪,还得此不世之名……你说吧,你想要什么?伯父便是一鳏夫,也无子嗣,只要不违法,倾尽余生,倾家荡产,也定要帮你争到你想要的东西。”
老人对上管佐的眼睛,莞尔道:“自然,你也该让伯父见见王李二贤的真容了。”
“此次刘荆州立碑极其果决,其中内情大宗也并未对我细说。若今日我是以自成一派的书法为刘荆州欣赏,自是当仁不让。仅凭粗糙仿写得入姓名于碑文之中,伯父自觉取之不武,受之有愧。你遂我心意,让伯父当面与二位大贤请罪一番,如何?”
李并笑容微微严肃:“刘荆州想必也有意见见二位大贤。我便趁机问问二位大贤的心意。若当真如你所言不愿出面,自当守口如瓶。倘若有意……伯父也好引荐给我家大宗,再由大宗领二位大贤前去面见刘荆州。”
老人说到这里,右手顺着管佐的手臂滑到管佐右肩轻拍了拍,望向管家院门,笑道:“届时,有此引荐之功,再有伯父照应,你岂能困在这等偏隅之所?”随后脸色迟疑了片刻,又讪笑道:“伯父也不妨与你直说。以你这等至诚品性,我委实有意收你为义子。便是你不欲受伯父这份心意,我也必定护你此生衣食无忧。”
“有伯父我在,也别提什么投河的臭名了,往后你便是振兴管氏的第一人。纵然是入世家私学,想走仕途光宗耀祖,有碑文之便,再有伯父背后罗氏提携,你多加努力,也绝非难事!”
汉时对于道德方面颇为看重,察举制中就有“有道”、“敦厚”、“贤良方正”等等与道德有关的科目。时人对道德高尚之人也推崇备至,即便是上位者遇到道德高尚的下位者,也时常礼贤下士,稍微性子直爽一些的,还会收为弟子,或者将家中女子许配给对方。
如李并这样收为义子的行为当然也有,不过也是少数了。现在李并坦言自己无妻无子,等于说只要管佐答应下来,就能共享李并的一切。即便李并百年之后,凭着碑文的名人效应,再有李并依附的世家作为依仗,没有意外的话,他的确会如李并所说,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老人言辞之中情真意切,仅跟管佐见了第三次面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性情中人。
还不知道刚才等在门外睡了多久,就算恶意地揣摩李并是在装睡,能够提前等在这里不敲门打扰,也颇有礼贤下士的意味。管佐没想到这老头好起来是真好,也挺细心的,有些感动地笑道:“李伯这番心意,佐心领了。然则……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事,不管是引荐王李二贤,还是你会护我衣食无忧,我一件也不会同意。”
李并脸色一滞,敛容正色道:“你不要胡闹!此事……”
老人的嗓门突然有些大,管佐微微偏了偏头,笑着邀请道:“李伯还请里面坐?寒舍简陋……”
李并微微肃容摆手,“昨夜刘荆州将刻碑之事交托给了端木堂。我监督李老三刻了一晚上碑文,唯恐拿去五业曹要立的碑出一些差池,辱没了二位大贤的名声。此番过来,待见了二贤,便回去睡了。”
老人脸色又柔和下来,柔声道:“仲匡啊,念在伯父这份至诚之心,你也要让伯父见见二位大贤。伯父绝非言而无信之人。便是他二人当真无心出面,伯父窃人之功,也该登门请罪。”
李并抬起右手又突然一缩,面庞再次迟疑了片刻,然后又抬起右手,做了个起誓的手势:“我李并对天发誓,此行若有违背……”
“使不得,使不得。”管佐急忙将老人的手按了下来,这手势以往看电视剧还好,真当面看,尴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李伯你当真不用如此。”
他微笑道:“我发现你搞错了一件事。先前都说好了,我是寄卖,应有的权利与义务,契约上也写明白了。这便是说,你有权处理楷书与诗文。李兄不是说寄卖能拿到文会上去吗?你将《静夜思》直接拿到刘荆州这等大人面前,没收我额外的钱,说起来,还是我等占了便宜了。”
“绝非如此!若非楷书当世少有,我等岂敢进献给刘荆州?你小子说的什么疯话!”李并一脸不耐烦,拉着管佐就往马车走:“不想与你废话!你快带老夫去见二位大贤!我当面问他们!”
“李伯!李伯!”管佐挣扎几下,“你听我说啊,你先听我说完!”他用了力,李并拉不动,扭头瞪眼道:“天大的喜事!怎到了你面前还不敢邀功了?”
“怎么邀功?天下人都知道了此字是拿来卖的,会如何看待二位先生?指不定便是口诛笔伐二位先生掉进钱眼里了。先前我就说了,人各有志,他二人不想露面,你逼着我做出这等忤逆之事,叫我情何以堪?你先容我禀明他二人不行吗?”
见得到就成玄幻世界了……王羲之与李白也穿越吗?还是叫我带着你再穿越到那两个时代去?
管佐有些头疼,当初拿出这两个名字,除了作为依仗,方便往后卖诗,其实也有一定的恶趣味作祟,让《静夜思》作者李白与疑似楷书原作者的王羲之在汉末发光发热,想想还挺带劲的,但现在这事牵扯到刘表,他却犯难了。
刘表那种人物,真要他编造出王羲之李白的模样,对方将襄阳,甚至整个荆州犁一遍都有可能。到时候找不到人,定个欺瞒之罪,指不定自己就惹上杀身之祸了。
如果承认楷书由他发明,他是能凭借记忆中的其他知识证明自己确实有了别样的才能,变向论证楷书出自他的手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他的生活也会不受控制了。
正如他拒绝李并保他衣食无忧一样,李并是世家的人,他要是什么都和李并挂钩,等于变向也成了世家的人。到时候就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还可能需要帮着世家处理一些比较违心压抑的事情。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他喜欢在大树底下乘凉,可如果需要帮着一起打理这棵树,打理不好还有名声狼藉、人头落地的危险……这树他宁可装作没看见过。
他就是个小人物,有自知之明,现阶段是真的不想和刘表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得到这种天大的名声,然后被一大帮惹不起的人烦不胜烦地群起围攻。
跟李并有点关系倒是可以,但也只能合作,想要他投靠李并背后的世家,除非往后知根知底,对方又真的极其包容他,当下嘛,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
管佐说完后,李并沉默了片刻,随后摊手一挥道:“也好。你去,你即刻去说!老夫便在这里等你!”
管佐摸了摸发汗的鼻尖,干笑道:“李伯,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派人跟着我?”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他望过去一眼,便见得田辅领着两名女子快步走出甲七户那边的街道拐角,朝着他们走过来,看到他们,田辅提着袍摆脚步更急,还喊道:“就知道你这老匹夫守在这里!”
李并视若无睹,朝管佐瞪眼道:“就这么见不得人?!”随即板起脸来:“莫非……你昨日便是骗老夫与你田叔的?这楷书莫非来自别处?你是窃贼?”
“李伯,你都想到哪里去了。”管佐一脸无奈,朝着赶过来的田辅求救道:“田叔,你帮我劝劝李伯。做买卖哪里有这样的,拼命跟我要货源。不给就栽赃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