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写完,吹干了墨迹,在矮柜里拿出一个用来包竹简的破旧灰色书囊,放入两张纸又收紧缚口的细麻绳,管佐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黄姑娘久等了。这个书囊劳烦姑娘带给唐夫人。此番也多谢柳月阁盛情邀约。他日若到了时机,管某必定登门拜访。此时愧于面对众人,委实不敢叨扰柳月阁。”
黄鹂接过书囊,搓了一下,随即神色迟疑,吞吞吐吐道:“方,方才听闻伍铜说,管公子是端木堂贵客……奴家斗胆,敢问管公子可知晓端木堂甲三之位究竟何许人也?此事流传甚广,猜测颇多,奴家也颇为好奇……”
这事一说,基本是将这次邀请的真正原因暴露了,可能是觉得有点得罪人,小姑娘眼神躲闪,但能看得出依旧在观察自己,神色暗藏一些期盼,管佐也是现在才想起,之前听到甄萌与伍壹对话时,光顾着体会心境,甄萌对甲三好奇的事确实忘记得意了,于是笑了笑,“李伯没说。端木堂这两天忙,我也不敢打扰询问这种私密事。”
他摸了下鼻子,说道:“能力压秋试榜首排在甲三,想必有过人之处,可能与楷书、《静夜思》有关也说不准。他日若知晓是谁,我再找个机会告知黄姑娘。”
“多谢公子。奴家告辞……若是姑娘执拗,奴家兴许过后还会来叨扰,得罪之处,公子宽宥。”
“替我谢谢甄姑娘,也谢谢唐夫人。近几日便不要来了。管某如今名声差,多来反倒惹人闲话,于我等都不利。管某书囊中已写一些与来日登门有关的事,届时自会不请而去。此时这些礼数着实不要再有。三请三拒后接受,不是管某此时的想法,当真是心有顾忌,不会去的。”
随后又聊了几句,见管佐心意已决,黄鹂便告辞离去,摸着藏有纸张的书囊快步走了一路,等到回到柳月阁,楼下诸多年纪大多在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在忙着布置桌椅、装饰。
黄鹂与姐妹们打过招呼,匆匆上了二楼,来到唐夫人的房间时,唐夫人与甄萌正跪坐在案几两边,对着案几上的一堆名刺讨论着什么。
黄鹂走进去打了招呼,甄萌望到她手中的书囊,整个人后仰倒在跪垫下铺着的草席上,舒展着双臂“啊~”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地轻笑道:“让我猜猜,管公子断然推拒。书囊之中藏着谢礼,聊表心意?”
她朝走过来的黄鹂伸了伸右手,长袖滑落,白皙小臂中心有一颗黑色芝麻小痣清晰可见,“快让本仙子看看写了何等无趣的东西……”
“一刻不骂便不成体统!”唐夫人拿木牍敲了下案几,瞪眼道:“管公子如此境地,我等得知内情卑俯之相已是失礼,他以礼相还,岂敢说人回礼无趣?还不起来!”
“娘……你也无趣。”甄萌抓过黄鹂递过来的书囊,翻了个身,拱着身子爬过案几,唐夫人拿手连连拍着案几,哭笑不得地说道:“不堪入目!作孽!作孽啊!”
“哪是作孽,你作福才能让本仙子当你女儿。”甄萌又仰躺下来,把头靠在唐夫人腿上,留在案几这一头的薄袜双脚轻轻晃了几下,“我等若非为了钱财,怎会此时招惹他?什么以礼相待,你是活成圣贤心性了,我可没有。”
“还说!”
甄萌嘻嘻一笑,打开书囊,伸手掏了掏,“就说,就要说!我越想越觉得此人无趣。此行便是知晓他绝不会来,亦是兵行险着。若是他当真与李公无关,又会错了‘余事勿虑’之意过来,我柳月阁名声便毁了!同情人是一回事,买卖是另一回事啊。哎呦喂,还是子邑纸……写了这么多字,什么啊?”
跪坐在案几这一头的黄鹂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姐姐……管公子这份书囊是给娘的,名刺之事,他便是口头谢过。”
“给我的?”唐夫人一愕,抓过甄萌的手抬高了一些,眯着眼说道:“这字甚小,女王给我念念。”
女王是甄萌的小名,甄萌愣了愣:“怎么,他想参与文会之事啊?”
黄鹂点点头,回忆了一下,“他说柳月阁首次文会,便送上一份礼。其内似乎另有向娘请教之意。”
“请教?娘,能叫你解惑的只有乐理之事吧。”甄萌拿脑袋蹭了蹭唐夫人的腿,看了几眼纸,随后又撇了撇嘴,“此字一看便知家底……嘶!疼!姓唐的!如今眼睛不行了,再过几年便老了!此番小月儿也要嫁人,你还要不要人养老了?再不疼我,我真进伍家……咦。”
甄萌脸色微惑,挪着身子坐正,随后翻了下两张纸,又表情认真地看了起来。
“怎么了?死丫头!给老身读一下呀!”唐夫人掰着甄萌的手臂,伸长脖子凑过去,甄萌一本正经地抬手“嘘!”了一声,片刻之后,正色道:“娘……管公子……此回礼有趣。”
“有趣你也先让我知晓!”
甄萌读了一遍,许久之后,唐夫人眯眼低声道:“烟锁池塘柳……暗合五行之术……”
“明月几时有……”黄鹂问道,“词?词是什么?”
甄萌一直沉默不语,歪着脑袋抬头望着天花板,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也不知怎么的,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窗外一株大垂柳沙沙轻响。
片刻后,门外有女子张望进来一眼,笑道:“娘,阿芙她们摆好桌案了,想叫你去看看可有瑕疵。”
唐夫人点点头,但没有起身,歪着头想着什么。
那名叫唐月的女子又喊了一声,片刻后提着裙摆走进来,一脸疑惑地笑道:“你等这是作甚?怎都痴了?”
“嘘!”甄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挥了挥纸,朝着“烟锁池塘柳”点了点。
唐月大概看了内容,也蹙眉沉默。
随后不久,黄妡进来,唐月重复了甄萌的动作,于是黄妡也沉默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啊!”的大叫声。
甄萌捂着脑袋躺在地上来回打滚,“谁来救救奴家!太难了!”
“管公子么?很有趣啊。有此……对联,文会应当会很热闹呢。”唐月拍着胸口翻了几下纸,笑着望向黄鹂,“听说阿鹂想嫁给他?此事我赞成。”
“说笑罢了……”黄鹂赧然一笑,目光望向两张纸,眼神之中闪过一些局促与思索。
“不行!”甄萌猛地坐起来,揉了揉头发,一脸严肃抽了纸往外走。
唐夫人喊道:“死丫头,又想做什么!纸上写的真切,不准去!”
“我琢磨明月几时有的曲谱去!”
见甄萌走得急,显然是被激起了好胜心,唐夫人无奈一笑,沉吟道:“《中秋》当是临摹《静夜思》之作,此诗贵在‘万事觉悠悠’,有此句,这‘月’便好似亲人。中规中矩。”
“明月几时有……娘,孩儿以为此诗似有深意。”唐月玩味一笑,黄鹂便也插嘴道:“我也看出来了!姐姐一直自比仙子,这首词里面有乘风归去……”
唐夫人愣了愣,随后莞尔一笑:“难怪管公子如此费心,还特意提点此对要妥善使用……方才也忘了问了,阿鹂,此行可有探出什么?管公子可有说过这些新物的由来?他与端木堂的关系呢?”
门外琴音渐起。
房间里黄鹂小声复述着这次与管佐见面的经历。
不久之后,众人依旧表情疑惑,不过文会将至,手头上的事还是要先完成的,针对管佐的疑虑便也压在心头,各自散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琴音还在继续,但这年月大体是先有曲再填词的做法,先有词再作曲的难度颇高,即便深受唐夫人真传,甄萌依旧不得头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及至太阳晒到身上,十七岁的年轻女子方才回过神,放下手中的纸,又望了两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弹了弹纸,哼笑道:“挺有眼光的嘛。到底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