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拂,影子抖动。
习珍举着油灯攥着竹简,笑容略显振奋,随后望着自己沉默不语。那表情看着还有些期待,像是发现了自己刚刚的震惊,等着自己说些什么。
管佐没有说话,回避着目光走到案板前,绞着麻布长巾。
水花哗哗急响,正堂里众人的谈笑声自门窗飘进来。
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东厢门口三女跪坐草席、放松聊天的身影。
管佐咽了口唾沫。
刚刚其实是反应过来宋五业、庞德公、水镜先生三人背后的势力才莫名有了寒意,此时得知事情还牵扯到刘备,心情自然更为忐忑。
宋五业就是五业从事宋忠宋仲子。这年月常有以姓带职务为尊称的习惯,因为相同的官职称谓很多,又常以二字前缀区别。譬如“刘镇南”、“刘荆州”,就是因为刘表担任镇南将军兼荆州牧,为了与其他州牧、将军区分,就以前缀敬称。
宋忠此时的名声只在融合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独创“郑学”的郑玄之下,及至六年前郑玄死后,他在士人口中便是当世第一儒士,如今还掌管五业曹,等于掌管荆州教化,可以说只他一人就代表了荆州官学。
庞德公则素有荆襄第一名士的称号。汉时想要入仕有参考风评的规矩,名士评语在风评中占了极其重要的比例,这也意味着但凡庞德公赞誉的人必定仕途坦荡。
不过庞德公虽然有名誉,却是淡泊名利之人,早年烦了刘表屡次聘请,携妻带子归隐襄阳城南面的鹿门山,想要见一面并不容易。这些年来,由他说出口、流传在五业曹中比较有名气的雅号,也就他送给自己儿子的“山民”、儿媳妇之弟诸葛亮的“卧龙”、侄子庞统的“凤雏”、马良的“白眉”,以及忘年交颍川名士司马徽的“水镜”。
庞德公本人的“德公”其实也是雅号,由司马徽率先称呼,管佐的记忆中,五业曹流传庞德公真名叫庞季还是庞稚来着,表字倒是可以肯定叫德简,不过“德公”的称号能够得以流传,来源于他德高望重,并非因为表字中带个“德”字。
此外,庞德公与水镜先生司马徽同为荆襄著名隐士,两人分别被荆襄本土士人与外地迁居在此的士人奉为表率。
更进一步说,宋忠掌管着仕途的官方路径,与大多数官宦世家关系匪浅,庞德公与水镜先生则牵扯到在野名流与相对低调的经学世家。其中经学世家因为同样涉及官宦,与官宦世家无法细分,真要认真计较,就得看整个宗族是更倾向于经师,还是更倾向于仕途了。
这三个人在整个荆襄士人圈子都负盛名,甚至可以代表荆襄士人圈子,用官职、雅号称呼他们已是约定成俗的事了,习珍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习珍只报了官职雅号,管佐也能反应过来,只是从前天晚上决定拿出拼音开始,虽然想过拼音可能得到重视,但能这么快闹到这几个人面前,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也是他有所忽视,拼音放到后世习以为常,此时却是开了注音的先河,印刷术同样扩充了传经授业的渠道,还涉及舆论,事关重大,按照常理,罗氏想要争取利益也该先找这几个人询问,这时让习珍出面来往两边,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
毕竟习氏与庞氏有姻亲关系,习珍又是五业曹的老师,还是他的恩师,哪边都会给习珍面子。
而且,自古以来虽有文人相轻,没有利益纠葛之下却常惺惺相惜,慕名拜访也是常事。可能是以为王羲之李白身负才学,必然会拜访这三位文坛大家,既然他向田辅说了李白王羲之有志当隐士,不方便出面,拼音与印刷术的出现还全都涉及到商贾事,习珍出于对他的尊重,也顾及贤能的面子,先问问这三位很大可能认识两人的名士也是人之常情。
这事还可能牵扯到立场派系与趁机造势的心思,管佐暂时还想不透彻,不过先前既然选择把拼音、印刷分享给罗氏,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此时最多就是觉得这么快告诉宋忠有些不妥。
毕竟宋忠知道肯定会通知刘表,出于把控舆论,刘表必然会对印刷拼音一事进行限制。由刘表插手,再经世家大族一层层瓜分,只怕罗氏与他凭借印刷术捞到的好处将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原本在端木堂甲三的位置上抢了杨仪的风头,想着杨仪年纪尚轻羽翼未丰,就算是世家子弟,有罗氏保密,杨仪也不可能找到他,为了自身名节也有很大可能不会报复他,所以管佐对杨仪没什么大的感觉。
但此时还不知道习珍对那三位大儒说了什么,想着自己即将牵扯到名极一时的当世大儒,乃至刘表过问这事,还可能将他找去过问这件事,他多少有些紧张起来。
当然,真要面对,现在有了罗氏习珍当靠山,其实也还好,相较而言,他比较在意这事与刘备扯上关系。
刘备如今虽然与曹操为敌,却依旧担任朝廷左将军一职。汉时前后左右将军都有开府自选僚属的权力,位比九卿,简雍、孙乾、糜竺担任的从事中郎就是将军府上官职,三人都是刘备心腹,他们知道这些事,等于刘备也知道了。
虽说依附刘表屯兵新野,代理新野政务,刘备看似远离襄阳的政治圈,但事实上刘备时常来往新野与襄阳,此时的仁义形象也已经深入人心,颇得荆襄百姓与世家大族推崇拥护。
及至两年后刘表身死,曹操南下,再经过赤壁之战,刘备更是即将迈入飞黄腾达的阶段,往后还会开辟蜀国,成为皇帝。
管佐原本只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在南市好好干一份事业,此时得知有机会与潜力无穷的刘备结交,心中难免有些火热。
什么三顾茅庐、舌战群儒,趁着这时自比管仲乐毅的诸葛亮还被五业曹大多数人不屑,自己要是抢先一步呢?
又或者不干这些,单在刘备手下做事,往后也能捞点好处……
他想了想,心中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如今在五业曹都有传言刘表暗自提防着刘备,以蔡瑁、蒯越为首的诸多亲曹派还与倾向刘备、反曹派的世家大族明争暗斗不断,一帮年轻人在五业曹都闹得不可开交,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参与进去,被旋涡外的余浪碾死都有可能,想搭上这条线创一番事业,暂时来说,纯属无聊的想法。
不过习珍这话有点意思。习氏在刘表与刘备之间明面上一直站在中立,如今五业曹不是没有精于方言的大儒,也不乏出身幽州、讲着一口蹩脚官话的大儒,虽说简雍是幽州人,糜竺出身徐州富商见多识广,孙乾也是郑玄的高徒,但这三人更精通的是人情世故与政务,在语言方面的造诣终究比五业曹那些大儒差了一些。
为了拼音特意登门去找孙乾三人,还特意说给他听,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此时猜不透习珍的想法,及至擦完脸,见习珍还是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不语,他端起脸盘,干笑道:“老师可是在考学生?学生愚钝,还请直言。”随后出门把水倒在门外、西墙边的排水沟里。
他回过身,就见习珍收回有些复杂的目光,轻笑道:“《汉官篇》曾言从事中郎皆二人,此等错漏,枉你苦读三年,竟忘了这等要事。”
表情有深意,这话中其实也够消耗脑细胞的,管佐想着自己还真没想起来,沉默了片刻,说道:“用不到,故而忘了。”放回脸盆,又偷瞄了眼习珍手中的竹简,随后比着请的手势,当先往外走。
习珍举着油灯,一路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及至进了西厢掩上房门,才又开口道:“纸多用于碑拓,寻常之时木札、布帛亦可替换,此次印刷之术一出,方显其异。又有拼音这等珍珠奇葩,思及传经授业通达无阻,宋五业、庞德公、水镜先生皆盛赞此二术有开天辟地之能,比楷书有过之无不及。”
管佐从橱柜里拿过一个跪垫走向本就有一个跪垫的矮柜前。
习珍却是径直走到床前几前,一面弯腰翻着案几上的竹册,一面侧目过来。
见此一幕,管佐扭头面向矮柜跪坐下来,把另一个跪垫放在一侧,又架起铜镜。此时望着镜子里面那张依然清秀却有些黑眼圈的脸,他才知道这张脸抖嘴角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他拿起木梳梳着长发,又瞄了眼床前几。
竹册不断被展开来啪啪轻响,习珍垂头凝眉:“不过三公亦说拼音脱胎于幽州方言为无稽之言。此说与三位从事中郎不谋而合。这些读音之中,唯有小半与幽州方言相似,其余读音似是糅杂各地方言。”
有一卷竹册被卷起,习珍拿着那卷竹册与之前的竹简,举着油灯走过来,“如扶握之音,如今官话、幽州方言,亦或你我所说荆襄方言皆读重音,于拼音之中却读轻音,此二音与冀州几郡方言相似。”
“知、吃之音,我等无卷舌,拼音却有。此二者听宪和兄所言,似与北地乌桓、鲜卑口音相似。其余差异,暂且按下,唯独足以定论拼音脱胎于北方,归集幽州方言一说,纯属窃人之能,蔽人之善。”
管佐当初仅觉得甄萌的某些咬字与普通话很像,托辞“幽州方言”是情怀作祟,也知道禁不起推敲,这时听着拼音被定性为出自北方方言,倒是没想到相隔一千八百多年之久,这些大儒竟然能从中寻到一些轨迹来,此时对于自己洗脱了嫌疑一事,却是觉得又好笑又可惜,随后在习珍凑近时敛容正色。
像是特意,竹册竹简连同油灯就放在了铜镜前,习珍挪着跪垫到他身后,跪坐之后伸手过来,管佐躲了几下右手,还是被抢过了梳子。
有手轻握住发尾,木梳在长发间隙中滑动。
“可惜那王李二贤与造就拼音之人着实踪迹难觅……为师尚怀疑假名之举,六公亦不得丝毫头绪。唯独公祐兄说昔日郑公曾谈及此事,有意叫门生弟子创此等惠及万民的认字之法。可惜时局迷乱,或忙于生计,或执迷权术,再无人实现郑公遗志。不想有人能与郑公的韬略比肩,且当真创出此等不世之术……”
习珍顿了顿,语调再次有些深沉:“只是……此时莫说想辩拼音出处,便是以礼相待都寻不到人……”
这是耐不住性子,准备开门见山了么?
管佐望了眼那卷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的竹册,以及像是特意翻到背面掩住了字迹的竹简,“老师时常教诲学生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学生受人之托,当真不敢泄露二公的行踪。老师勿怪,二公如今云游去了,学生其实也不知何时能联系上他们。”
他想了想,“兹事体大,不敢胡言乱语叫老师记挂于心。还请老师放心,待异日学生与二公联系上,必定登门相告。”
话语之后,作用在头发上的力量缓缓消退。
管佐侧目过去,就见习珍握着木梳的双手放在腿上,挺直了背凝望着他。
那目光颇为复杂,夹杂着欣慰、无奈、疑惑种种情绪,但更多的是生气,不久后更是肃容吸气,表情不怒自威。
管佐急忙稽首跪拜:“老师恕罪。”
“当真是竖子……此大不敬之罪,若叫你见了刘荆州,你有十个头都得砍!”
那语气徒然变成忍俊不禁,管佐正纠结着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然地跪拜下去,闻言愣愣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