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彩一愣,左右望望,见田辅正把目光从习珍身上扫向她,又有伍壹、卜金望过来,心中对于习珍的表现似有所觉,随即转身朝着前门走,准备去灶台帮乐燕的忙,心里却不免开始担心这件事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刚才通过田辅与李丘将李和等人迎进门时的小声争论,罗彩其实猜到田辅是觉得这件事已经躲不过,索性让管佐历练一番也不错,从李和后来比较客观的话术,以及最后管佐赞成比试来看,整件事到此时其实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但整个晚上罗氏的人几次三番咄咄逼人,管佐便是识大体,难保不会对罗氏有微词。再加上如今管佐与习珍交情更深,便是田辅有距离之便,管佐疏离罗氏独善习氏也未尝不可。
此次比试又实在难说出自真心,她总觉得倘若管佐表现的普通一些,就会被李和一众赶下掌柜的位置,从而恶化管佐一方与罗氏的关系。
原本纵使管佐是并非楷书、拼音等物什的创作者,她就不希望管佐与罗氏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如今管佐身份未明,她更希望能够两全其美了。
罗彩迈出门槛缓步走向灶台,回首透过门棂望了眼正堂,此时罗铁、李丘、田陵已经相继动了笔,那管公子虽已提笔,只是毛笔仍悬在竹册之上,迟迟没有落下,此时表情严肃,目光低垂,倒是在深思熟虑。
她心想此时若想两全其美,最好便是管公子能在比试中胜出。
可是……
这可能吗?
小哥、小九哥已打理多年商贾事务,本就是照着掌柜培养的。此次虽非自愿,然则是写给族中长辈,必当竭尽全力好好表现。
子坚兄素来聪慧,又在兄长身边耳闻目濡,知晓诸般做事之法,此番便是消息有限,亦当有独到之处。他方才入座时便不再言语,定在熟虑,想必是会不遗余力的。
管公子虽出身商贾,这些年勤于读书,却是不善贾人之事,前次端木堂虽有气度,谈吐自如,所谈事宜可称稳妥,想来却并非急才。便是当真是他创出楷书拼音诸般妙术,亦当是日积月累,勤于一事而专,家中又不过是走商,在商贾一事上,未必涉猎广博……
说来有些残酷,但罗彩不得不承认,不在其位,难遇其事,若非天纵之才,很难谋其政。
这样一想,她又想到楷书、拼音、印刷等物什背后所代表着的能力与底蕴,觉得放任李和、罗铁等人挑战管佐实在不明智。
公佐兄不反对,莫非是想好了到时候送些物什来补偿管公子吗?
然则连楷书都能送人,当真会在意钱帛这等身外之物?
她胡思乱想着,心中不安。
灶台之上,烛火在微风中剧烈抖动,缩成一点。
她快步过去护住火光,随后举起油灯,一旁乐燕放下瓢,把汤勺放进快装满姜汤的铜杅里,拿了两块布包住铜杅的边沿,端起铜杅时给了她一个感谢的笑容。
那笑容看着愈发自卑拘谨,罗彩暗自埋怨可能恶化了这一切的李和、罗铁,尽量摆出柔和的笑容,轻声说了声:“小心烫。”有心趁机安慰乐燕几句,询问乐燕有关管佐的底细,又有些迟疑,刚随着乐燕往正堂走了两步,便听正堂内传来李并的不满声音:“小子!想叫我等等你一夜?还不快写!”
田辅让李并不要催促的声音跟着响起,身边的乐姑娘走快了几步,脸色看着有些担心紧张,似乎是对管公子在这场比试中的表情没什么信心,罗彩想着,也急忙迈开腿,快到门口的时候,便见卜金走出门,神色看着有些落寞,随后朝着这边又笑得自然:“我打桶水备用。小燕你不用再出来了。”
乐燕感谢了一句,罗彩举着油灯把乐燕送进门,又凑向已到井边的卜金,迟疑着开口道:“卜公子……”
卜金瞥了眼罗彩,又避开目光,低声笑道:“‘公子’不敢当。我与罗兄、李兄、田兄兄弟相称,文姑娘若不嫌弃,你我兄妹……呃,你同小燕一样称我‘卜金兄’便好。”
“卜金兄,”罗彩笑了笑,望着正堂方向柔声道:“不知管公子于商贾事上可曾与你提及一二?你以为,此番比试,他可否能展露过人之处?”
“文姑娘许是不知,我等都是因父辈身死得的入五业曹机会,能读书可谓来之不易,彼此平日岂敢去讨论商贾之事。若非算术做题,平日里是将这些事当做忌讳看待的。有旧日同窗常言,平素不专心致志,竭力读书,想这等卑劣之事,异日再无颜面去见战死的叔伯爷爹……我等虽成绩不显,决心却是有的。”
卜金自嘲一笑,丢桶下井,晃荡了几下麻绳,又拎起绳子,把水桶拎到井栏上。
水声哗哗作响,卜金望向正堂,声音也微微低沉,“阿佐性情寡言,有些事不与我说,前些日子我尚能说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说我也清楚。此次之事,不是老师说起,确实不知他这几日何时撞到这等大气运了……”
“此番比试会否有过人之处,卜某作为挚友,自是愿他所向无敌。他好了,我这匹驽马也能派上用场了,呵呵。不过……不怕与姑娘说心里话,在罗兄三人面前,阿佐只怕难有过人之处了。”
话语顿了顿,卜金找过刚才李并遗留下来的小木桶,把水倒进去,又拎起装了大半睡的小木桶,笑道:“此次应当是有心砥砺。若当真出现过人之处,反倒是怪事了。”
“阿佐的出身,你该看到了,此次与我一同退出五业曹,能力自不出众。这过人之处便该出自那些贤良大才之手。倘若这些人连比试都算到了,于商贾事上尚有过人之处,又能拿出楷书、拼音那等妙术,又何必让阿佐从中得利呢?”
视野中,昙儿正搁着门棂在正堂内暗自警惕着卜金的一举一动,罗彩朝她笑了笑,回想着卜金的话,暗自紧张,觉得卜金都这么说了,想来管佐必输无疑,事情可能会有些麻烦了,又觉得卜金分析得有理有据,心思颇为灵巧,有心再问一句管佐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便听正堂内再次响起李并的喝声:“管家小子,你这是何意!”
随后是管佐哭笑不得的声音:“李伯,你不要急,你先去坐,喝点姜汤解解酒。”
见卜金拎着小水桶走向正堂,罗彩也急忙跟上,举目望去,不少人朝着房间东边看去,田辅一边凑过去,一边还劝慰着李并说话小声点,主座临墙的位置,习珍虽然脸色古怪,却是没朝似乎做错了什么的管佐说什么,反而笑着过去安抚李并。
李并朝管佐瞪着眼,还在说:“方才老夫如何说的?不可胡写,要尽力而为!你以往在五业曹没学过如何上书给大人?啊!如此粗俗的白话方言都用出来了?是看不起二位大宗,还是暗讽公佐教导不利?便是不记得文书样式……”
话语中,管佐还在笑着提笔写字,也不知写了什么,李并突然激动起来,懊恼地弯腰一拍桌子:“管仲匡!管公子啊!你不要儿戏!你不当掌柜,与这些人比试作甚?老夫又何必在此自作多情当你的依仗?到底想不想当掌柜?先把话说明白了!”
“不当掌柜?”
“不当了?”
也不知是哪几个人轻声开了口,片刻后房间里沉默下来。
罗彩迈入门槛,此时正堂内众人的脸色便一览无余。
比较诡异的是,除了管佐与李并,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在惊讶的同时流露出类似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有些奇怪,随后望向主座。
火光中,那年轻男子笑容淡淡,仍在奋笔疾书。
同样诡异的是,那表情不负适才的严肃,此时明明是放弃了一个重要的职位,眼眸中却有异常明亮的光亮,笑容中也夹杂着一股振奋与锐气。
罗彩仔细回想了一下,始终觉得这个表情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激动,且带着即将要做什么大事的意味。
她愣了愣,脑子突然跳出几个字来:以退为进?
随后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心跳加速,呼吸也跟着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