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之后,便是几十日的休养生息。外祖是三日后回来的,来时面色颇为沉重,只说了声“尘埃落定”,便再未多言。后来,凌萧才从外祖母处听闻,当夜军中竟是血雨腥风。副将曹靖吏被当庭军法处置,其党羽被连根拔除,当日一同问斩的便有六人。涉案罪犯家中亲眷全部发配为奴,外祖念曹靖吏当年恩义,又怜曹绣春年小,不忍杀之,将其一并发配,多少算是给曹家留了一缕香火。
然而不过一月便传来消息,说曹绣春在“四大护法”的护持下逃了。那“四大护法”倒真是“忠心护主”,为让他逃走不惜拼命,最终都在与守军的拼杀中身亡。本以为发动军队的力量,捉住曹绣春易如反掌,却不知为何,始终未能寻到。后来军中有人猜测,他可能逃到深山里,被野兽吃了。这个说法渐渐被大家信服,毕竟只是个孩子,没什么威胁,渐渐的大家也就不再提了。
此番事件过后,卫国公忽然意识到鹰城儿童教育是个大问题,稍微做了下寻访,竟发现此处竟一家书塾都无,有钱人家也只请武师傅,全城推崇武举,好像从未听闻朝廷还开放文试一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派人从各处寻访名师,就在将军府的隔壁办了个书塾,全城适龄儿童皆可前去听学。凌萧的学问比别人超前太多,卫国公便许下重金,从京中将他原来的先生请了来。
诗书有授,身手却也不可落下。北境好手如云,在经过重重选拔后,竟是那个汉子章黎脱颖而出,成功变成了凌萧和檀荇的武师傅。时隔三月,凌萧再见他时,就见此人焕然一新,不但满脸的胡子没了,看着年轻了十几岁,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全变了。不过这人的功夫着实好,就连外祖也曾亲口夸赞。他为人随和,见大和和大保想学,教的时候就也把他俩带上。大保还好,大和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进步神速,就连凌萧也不禁频频侧目。
正月十五,干冷的鹰城落了第一场雪,比往年足足迟了两月有余。但胜在雪大,四处白茫茫一片,就如进入了梦幻王国一般。京城地暖,不常落雪,即便是有,却哪里能得这番景象。凌萧清早推窗觉得推不动,推门又被封在了里面,直到等到下人们把外面的雪除了才出得门去,第一眼就被震在当场。彼时他身上尚未好全,不能练武,但还是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每日清晨去院中散步。这日也散不得步了,他顾不得身上伤痛,一路跑到尚未打扫的后院里,踩雪捏球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一个时辰后,院里人都醒了,他才重新沐浴更衣,和檀荇一道去外祖母房中用饭。
这日是上元节,军中尚在休年假,外祖也在家中,一家人难得团团圆圆地进顿早点。檀荇终于等到了自己那碗寿面,吃完后,将军府便全府出动,去赶集观灯。因是大节庆,又兼落雪,集市上格外热闹。只不过往日不同今时,有外祖坐镇,小厮打扮的护卫环伺,一路上甚是畅通。凌萧和檀荇因着身上有伤,被人用小撵抬着,优哉游哉,好歹看清了街两侧的好风景。外祖做东,檀荇终于吃了回隆庆楼的上席,看着全程小心陪在一旁的贾大宝的爹,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要说鹰城的花灯,跟元京比自是没什么看头,但胜在一家和乐,热热闹闹地贺了一天,猜了灯谜,又吃了元宵,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回府。
知道檀荇爱热闹,按着北边的规矩,全府跟他关系亲近的小厮丫鬟都备了贺礼,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把檀荇喜成了一朵花。凌萧也送了他一柄自己削的木剑,剑穗上坠了一颗镂花银珠。檀荇宝贝得如亲生儿子一般,日日带着,习武带着,睡觉也抱着。没多久,原本还有些粗糙的剑身便被磨得光滑如缎。
武林大会风波后,整个鹰城的风气焕然一新,之前被压迫的如今都扬眉吐气,见了凌萧就跟屁虫一般围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大哥”喊得干脆利落。尤以魏晗几个为首,他们在曹绣春治下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却因“护卫有功”自立为凌萧的亲信,身份水涨船高。
自立春起,凌萧几个身上大好了,便拉朋结伴一起骑马出游,将鹰城周边转了个遍。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己横穿森林而不迷路,识别二十多种毒花毒草,更别提马术精进,在马背上猎羊打兔子皆为家常便饭。
日子一直欢欢乐乐地过到了初夏。在一个山花烂漫,瑞风和煦的清晨,在毫无征兆下,鹰城好像煮沸了一般,忽然全城出动,奔走相告。凌萧和檀荇上街时还被汹涌的人群冲地莫名其妙,就听一个汉子一路狂奔着大喊:“时空禅师要来了!时空禅师要来了!”
这人说的是索伦语,凌萧此时已经能流利地跟檀荇用索伦语对话了,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他还是没反应过来。主要是因为这个名字用索伦语念出来发音颇为不同,他一时竟没听懂。可当他又一次听人用江国话喊了一遍之后,他记得自己在原地呆了须臾,接着就发了疯一般往大营跑去,把个檀荇吓得目瞪口呆。
灵山时空禅的大名,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很陌生,但作为习武之人,不识时空禅,便如身居鹰城而不识将军府一般。他集百家之长,自立宗山,是武学上百年难见的大宗。此人原就生于北境,少年时期满世界闯荡,结识了很多人物,也学到了杂七杂八不少功夫,十七八岁的年纪便一人挑了南境破山一派,一战成名。
但之后的二十年里,他仿若遇到瓶颈,功夫一直不上不下,却再难突破,因此也遭过不少嘲笑。在他四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忽于酒后寂寥中悟道,此后闭关潜心修行,终于四十五岁时大成,成一代宗师。在此之后,他便四处游历,一年甄选一徒,倾囊相授,惟望遇到有慧根之人,青出于蓝。时空禅今年算来已有六十,许是萌生了叶落归根之意,欲在北境家乡收一关门弟子,此后便身归灵山静修,不再出门远游。
此消息一出,不光北境,全江国都炸了锅。时空禅师竟要收关门弟子,今后不再收徒,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热血男儿们齐齐汇聚北境,都想搏一搏,成为最后这个幸运儿。灵山离鹰城不过四五十里路,骑马的话一个时辰就能来回。于是众人纷纷在鹰城落脚,城中各大客栈酒楼尽皆满客,盛况空前,其势堪比元京科考。
凌萧自那日听到消息后就去大营见了外祖,同为武道中人,虽无深交,但外祖对此人也甚为景仰,当即便同意他前去应选一事。此后半月,凌萧几乎日日闭门不出,潜心修武,弄得全府上下如临大敌。
终于到了选徒的日子,大家摩拳擦掌,齐聚灵山毓秀峰。进山门向上行百步石阶,在迎客的观云堂前,有一处占地很广的空地。此时空地靠近观云堂的一面被一面很长的竹帘围了起来,候选者们便集聚在竹帘前面的平地上。
时空禅师名声太盛,参选者来自天南地北,从稚龄小儿到弱冠青年不等,操着各地的方言,一时间鸡同鸭讲,人声嘈杂。此时正值盛夏,北境地势偏高,云气稀薄,不过辰时便烈日炎炎。有些生于多雨南境,自幼娇生惯养的少爷们便禁不住暑热,抱怨起来。
在一众纷嚷中,凌萧背着剑,静立于人群之中,一身青衣,干净的颜色为炎热的夏日平添了一丝清爽。他不过八岁年纪,一眼望去,大概是参选人员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脊背挺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安静与沉稳。卫国公不方便亲自到场,只派了蒋辉和檀荇伴其左右。大和与大保自是也兴冲冲地跟了过来,跟着檀荇一起,三个人探头探脑,对周围人指指点点,不时捧腹大笑。
大概过了一刻钟,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忽然钟声响起,回音袅袅不绝,回荡于群峰之间。大家立即噤声,凌萧也抬起了头。不多时,就见眼前层峦叠嶂的人群从中间自动分开了一条路,一队白衣仗剑之人列队而出,年纪从十几到几十不等,均端庄肃穆,目不斜视。他们走出人群后,便自动站成两列。接着一位长者于其间踱步而出,清癯健朗,面相平易近人,尤其一双眼睛极为清明,让人见而忘尘。
分列道旁的两队白衣剑客立即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齐道:“师父!”
这下众人明白,是时空禅的大驾到了,也一同躬身行礼,道:“恭迎时空禅师!”
凌萧一礼过后,便抬起头,默默打量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宗师。就发现此人很静,出尘避世的静,不似常见的习武之人那般,身上烟火气甚重,让他一见之下就生出了些许好感。
选徒题目很简单。时空禅师立于人前,一挥手,方才围起的竹帘缓缓落下,就见后面是很大一个由泥人围成的圈。放眼望去,彩色泥人形态各异,每个大概只有一尺高,一个挨一个大概有百个之多。一名白衣弟子上前来确定了参赛人数,又将泥人撤下几个,将圈子重新摆整齐。然后他指着立在一旁的一排竹竿,对前面站成几排的待选者道:“手持钓竿尾部,以钓竿前头垂下的木环套住泥人,用时最短者胜。”
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
“这不就是街边的杂耍吗?!”
“如此也太过儿戏了吧?”
“就是啊,这谁做不到啊?”
众弟子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而是迅捷有序地将鱼竿分派到各人手中。凌萧掂了掂到手的钓竿,是最普通的竹竿,韧性强,并不算很重,大概在五六斤的样子。但问题是竹竿极长,前端伸出去近一丈远,若长时间手持一端高抬,恐怕成年人也坚持不了太久。
得速战速决,他心里有了决断。
众人围成一圈站好后,方才宣读规则的那位弟子一声令下,他们便摆开了架势。大家都是在武学上颇有小成之人,本以为会迎来一场严肃精彩的灵山论剑,却不想如孩童般套起了泥人,场面一时有些滑稽,围观群众里定力稍差的已经笑了出来。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顶骄阳越来越烈,众人额头的汗越来越密,却还是没有一人成功。他们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木环垂下,在快要接触到泥人头顶时,飞速一抖手腕,期望将泥人套个正着,可木环却总是不遂人愿地从一旁斜斜滑下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不论他们如何校准,如何快速,失败的结局还是一直重复着。渐渐的,他们开始意识到这项任务的困难之处:竹竿不像铜杆坚实,尾端轻微的抖动就会造成前端的剧烈摇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近百人的大阵中,凌萧也毫不例外。他原本清秀白皙的小脸现在憋得通红,汗糊了满面,顺着下巴一滴滴滚到他的衣襟上,整个上身都是湿嗒嗒一片。本想速战速决的他,一开始就扎了个极标准的马步,随后手一沉,将木环垂至泥人头顶偏左侧,然后右手手腕迅速向外一翻,左手向下一压,本以为要中,结果木环却堪堪滑过泥人的头脸,垂到了地上。
一击不中,他也并不气馁,而是紧接着又尝试了几遍,但均不中。他不禁有些慌了,今日怕会有人抢在他前头!可放眼一望,他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一众人等,无论年纪大小,无不怒眉张目,脸涨得通红,憋着一身的力气却使不出来。原来大家都一样,百般尝试,却屡屡受挫。
“二强子,你是头猪啊!这么简单都套不住,回家种地得了,还拜什么师!”观战的人群里,一个婆娘一头一脸的汗,面色紫胀,一双大手掐着男人般雄壮的腰,冲着儿子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