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封出了房,也没有了独自饮酒的兴致。
天色还未黑尽,他便取了长槊,去到中庭的古槐下。
一位年迈的老妇女从一旁的廊宇下经过,向霍封屈膝施礼。
“少爷,又耍你那兵器呐?”老妇女露出和煦的笑容。
霍封也笑着回应,“韶姨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操办晚膳去了。”
“倒是有段时间没尝过韶姨的厨艺了,很想念。”霍封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
霍封的母亲听说产后便感了风寒离世,他是请奶妈养大的,而这奶妈便是眼前的老妇女。
她的亲人都不在了,便一直住在府,算是侍奉了霍府大半辈子的老人了。
“那少爷小心些,可别伤着自己了,老身去忙了。”
霍封的恭维让这位了年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焕发容光,笑得眼角的褶皱深深弯折起来,几乎将眼瞳都吞没了。
韶姨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廊宇的转角,霍封这才收回目光。
他的身侧是一棵胸径几乎一丈的古槐,高达四丈,繁杂宽广的枝桠耸出院墙。
这是祖修建府邸之时便重金移植的百年槐树,如今怕是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府邸几经翻新,却是从来没有家主挪动过它。
槐树的枝桠用红绳挂着密密麻麻两指宽的木牌,每块都记录着霍家祖先辈的名讳。
深春之际,槐树嫩绿一片,宽大的绿叶被寒风卷落下来,在中庭中铺了浅浅一层。
霍封轻轻阖双眼,长槊倒持于身后,他收敛心神,用全部感官去知觉周遭细微的变换。
忽地一股大风凭空而生,呼啸着扬起。
残叶辗转腾挪,凌空舞动着又猛然坠落。一片娇小的叶子轻轻落下,攀附在槊尖。
霍封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芥子境界,他感受到槊杆传来的那丝极其微弱的颤动,猛然睁眼。
双瞳中仿佛霎时跃出一对猛虎,空气都被震荡开来。
他抬起脚,轰然踏前一步,长槊抡了半圈凌空扬起,尖锐的破风声在槊尖炸开。
响声如雷,花絮纷飞。
他的束发带因巨幅的动作而松落,于大风中飘舞。
霍封单手一振,长槊便向身侧砸落,在与手臂齐平的瞬间收势,轰鸣不止。霍封横跨两步,用力一收,重新将另一只手攀槊杆。
他扭动腰际改变槊尖的方向,身体向后倾倒,狰狞的利刃闪过鼻尖。他猛地弹起,用力将它掷出,长槊流矢般脱手,直飞古槐。
霍封跟随着它疾跑,在槊尖即将钉入古槐躯干时,骤然探手抓住槊尾,山岳般将槊尖后的狼牙棒形配重狠狠砸下。
他双瞳突睁,臂膀的青筋再次鼓动变粗。他抓住槊杆腰部挥动,猛地将长槊的末端钉入石板。
随即腾空跃起,蹬向古槐,借力后翻,从竖立的槊尖擦身而过,跪立砸落。
手沿槊杆扭转了一圈,却依旧稳稳地攥着它。
古槐还未从那脚中解脱,丈余粗的槐身将冲击传至每一根枝条,红绳飘荡,木牌撞响。
枝桠又有嫩叶在惊恐中纷落,此时大风又起,地的槐叶便迎新落下的槐叶,互相纠缠,久不停息。
霍封缓缓昂头,双眼暴**光。
那对埋藏在眼眸深处的猛虎再次扯开喉咙仰天嘶吼,他的脸布满汗珠,身躯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流逝了大半。
将一杆几十斤的长槊抡向空中,随意舞动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过随力量流出的,还有这些时日淤积在体内的烦闷。他似乎此刻才完全吃透楼泉的责骂,老爹的开导。
并从那一战的阴霾中彻底解脱了出来。
这是他偏爱的发泄方式,无论是高兴,压抑,或是困惑,在古槐下舞槊总是令他酣畅淋漓。
所以中庭的石板,遍布着无数和长槊尾部相吻合的坑洞。
而在他身后,霍归尘探身倚靠在门板,盯着儿子喘息的背影点了点头,又探回了身体。
……
钟离懿比霍封更晚与楼泉相谈,而且与楼泉谈论的时间更长。
因此他回到府邸的时候,天穹的夕阳余晖已经完全撤去了,淡淡的黑纱蒙在星辰,整片夜幕泛着轻微的青光。
他面色阴沉地坐下,忽然狠狠一拳砸在红木座椅的扶手。
楼泉午时方才回到DìDū,卷宗便呈到了皇帝那里,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那件事情本该再也不被提起,可没想到时隔多年,任有人惦记着它。
“到底是谁呈去的?”大国父的脸罕见地露出了盛怒之色。
门外巡视的仆役被突如其来的暴喝惊吓了一跳,手中的巡夜挑灯跌落在地,发出嘭嘭嘭的响声。
“谁?”钟离懿掠出门外。
“国父大人恕罪!”仆役慑于钟离懿的威严,猛然瘫软在地。
“你听到了什么?”钟离懿眼中骤闪过一道精光。
“大国父……大人……小的什么都不会说的!”仆役拼命地磕头,又不停地摇晃脑袋。
他浑然没听清钟离懿所言,却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国父大人推门而出时的神情实在太过狰狞可怖,谁曾想平日不苟颜色,波澜不惊的国父大人竟会有此一面,自己偏偏该死地触了霉头。
“哦?”钟离懿眯起眼,缓缓走前将那仆役扶起身来。
“果然忠心,可否帮我一个忙?”
仆役看着国父大人恢复常态的神情,以为逃过一劫,眼泪并着涕液流下,“国父大人旦有所言,小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昂起头,艰难地勾起一抹笑容。
钟离懿也笑。
但却猛然探出一只手,如夜下暴起的毒蛇,死死钳住仆役的脖颈。他苍老的手臂青筋隆结,细微的咔擦声响起。
仆役眼眶眦裂,惊恐定格在瞳尖。他的脖子徒然瘫软下去,生生被捏碎成了一堆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