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个废弃的戏台,主楼最上,是祖宗堂,中间是戏台,大概是70年代的时候,每到节假日这戏台就成为村子里最聚集人的地方。最下面就是大家聊日常谈闲坐的地方,同样也有处于楼上的舞台。
最上面的祖宗堂在我记忆力就被翻新了三次,早就没有从前的神秘和破旧,只有中间的戏台一直是落魄的,没有人管,成了左右郑大娘和吴叔以及村子东边的陈爷爷存放稻草和保存牛食材的位置。记忆中,很多大龄的男孩曾经爬靠近楼顶的位置,站在一根根楼架子上玩捉迷藏。
村子靠近最西边,有一户人家,属于独门独户的,后面就是山和地,一出门就可以摘菜下锅。
他们家门口有一颗樱桃树,大概很小的时候,等樱桃成熟,我们就会站在他们家的樱桃树下惦着脚,摘不是很高的樱桃,他们家不管白天黑夜总会有人在家,可从来没有人出来说要把我们赶走,一个我们这些小孩都没有见过的妇人,大概就是就是这家的女主人。我们偷偷从大人们那里听来,她是一个从不出门的女人,我们唯一一次见到他只有一次,我们够着摘樱桃从树上掉下来,大声的哭喊,从他们家里就走出来了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胖嘟嘟的,很白,一脸像永远睡不好的样子,鲜红色的裙子,和破旧的拖鞋,我仰着头只觉得眼前忽然变成了红色,见我们没事,他便缓慢转身回屋里去了,我走过去,偷偷的往里面瞄,只看到屋子里面高高的水井盖子,和一个放在抽水口接水的大桶,一切都很干净,没有杂乱的东西。后来我回家就一直跟奶奶讲,我们家里厨房的地方也应该自己挖一口水井,天天走半个小时的路去老水井挑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在我印象中就一直觉得,大概那个女人就是一个懒得不肯挑水的女人。
他们家的男主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我们小朋友都叫他龙叔。粗壮,干起活来跟牛一样。我们见着他的时候,总是在人群里高谈阔论,还记得大概是6岁的时候,大人们又在祖宗堂的最下面一楼围着火堆聊天,这样的记忆在我这里似乎极其珍贵,可能是后来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除了淡漠,已然没有这种原始的亲切和有趣。那应该是一个冬天,外面估计是有下雪的,因为,我总能闻到空气里冰冷的但是自然而有意思的味道,直到现在,每次回乡,躺在冬天的夜里,都能想象那样遥远的记忆。龙叔一脸迎着火光,嘴里还叼着一块钱一包的老烟。
“在吃宴席的中午,有一个人出去之后就被鬼拖走,眼睛鼻子嘴巴跟耳朵都被塞满了泥巴,被憋死丢在水田边。”我紧紧抓住爷爷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望着外面嗖嗖的冷风,偷偷看了龙叔一眼,他的眼神里是有一种对于神秘的坚信,毋宁质疑的肯定。
“你们不晓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们晚上去山里偷树,在密密麻麻的树林根本看不看路,尽管月亮挂在天上,可惜就是照不进这林子里。可巧,就在这时,我的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白色大马路,我当时那个兴奋,就不管不顾的笔直前去,幸好当时,大人们没有见到我开始大声喊我,我一回应,这大马路就不见了。回来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心里直冒虚汗。”水爷爷穿着皮甲大衣,依着火光,还能看见他衣服背上已经破烂的皮。我在想,大概是他爷爷穿的。水爷爷抽的是自家做的水烟,用纸直接包起来的,他们家后院就种了一大片,然后自己开始做烟。
本来热乎乎想睡觉的我,越发睡不着了。靠着爷爷的左胳膊,闻着冷风从左边吹来的各种烟熏味,根本不敢正眼看外面。
龙叔总是笑着,不管对着小孩还是大人。所以就算是在村子的长舌妇那里,我们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不好的。他的身上应该是有一股对生活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力量的。记忆中,隔壁家郑大娘的男人死的时候是他做的丧夫,还有吴大爷的大儿子,以及王叔的老丈人。村子里每次有人过世,他似乎都成了干活的主力,从前夜的晚上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外面总是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和细细的说话声。我往往是睡在爷爷古老的木架子床上,听着这个小村子整个晚上的所有活动,然后开始害怕起来,吴大爷的大儿子在过世的前几天还坐在奶奶家的厨房跟奶奶聊天,带着倦怠的身体靠着屋子的主柱子,笑呵呵的对奶奶说:你们家孙女上几年级了?
所以,越发黄昏的时候,阳光就从屋前的柏树上透过奶奶家朔料挡住的窗户撒进来,我推开门,看到厨房,隐约的灶台,烟熏的墙壁,以及餐桌上中午吃剩下来的酸菜和一碗红薯粥,我就开始却步,总觉得在灶台的那个位置可能会有东西出现,我就开始嗖的一下把们关上,坐在门口,衣服晒在杆子上,老母鸡一直刨着墙角的土渣子。偶尔会看到龙叔,挑着一捆材货从山上下来,两捆材足以把他紧紧围住,我只能看见他快速向前的两只脚,还有他微微的喘气声,于是,夕阳打在隔壁墙壁上,还有龙叔匆忙走过去的影子倒影在上面。
说来奇怪,我从来不曾见过龙叔的妻子从家里走出来帮他从地里拧点什么东西回来,哪怕是一颗白菜,我记得我奶奶每次从山里挑材回来,总是爷爷大老远过去接奶奶回来,那个时候觉得,爷爷对奶奶也是极好的。就算是闲下来,奶奶跑到郑大娘家里烤火,爷爷半个小时就出来找一趟,从窗户里瞄,看奶奶是不是在。火炉边上就一阵哄闹。我见到龙叔被家里的女人吼叫,他就乖乖的从家里把所有的衣服跟菜端到河边去洗,一般是晚上,他也不会跟着村里的妇人们一起洗衣服的。可那时,我觉得我爷爷也是极不好的,他是从来不会干家里的这些活儿,这就好像怀孩子永远是女人的任务。
大人们在农忙的时候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第一季稻子的收割跟第二季稻子的下田,抢时间收割跟播种。每当这个时候,村子里呈现出一派愉悦的忙碌景象。放学回家,各自家门口都是牛拉石磙碾稻子的声音,爷爷总是拉着家里那条大黑牛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围着铺满稻谷的院子转圈圈,院子周边都是高高的稻草堆,一直到晚上,我们好像能看到稻子堆最上面有刚刚落下来的霜。我坐在稻草堆旁,听着石磙子在地面碾压出来的有规律的声音,隔壁王叔已经碾好了一遍,拿着叉子在翻动稻谷。远远的,在灯光里,我看到龙叔大概是从地里回来。挑着很大一筐的稻子,我感觉到他浑身的充满了力量,所以稻子在框子里不停的闪动,发出呼呼的响声,随后他利索的把稻子放在我们家门口。我蹲在稻草边,闻到青稻草的味道,看见龙叔远去的背影,就像一棵粗壮的大树。第二天瓢盆大雨,我才恍悟,稻子割下来之后若被大雨淋了,铁定是没有用了的。
后来村子前面的河滩上种满了白杨树,葱葱郁郁一大片,下河道洗衣服的地方就跟上河道分开来。估计就是那个时候,龙叔家的女主人开始拧着水桶去上河道洗衣服,几百里没有人烟。只有远处的山上有一个两个农人,在山尖尖上干农活。她就会放肆的自言自语,跟水里的鱼儿讲话,发出很粗犷的声音,邻居家的小妹妹每次等我回家总神秘的跟我讲遇到鬼了。接连着老家许多土砖瓦片的房子都进行换新了,我只在外面上学,偶尔回来,看见伙伴们在新房子的门口蹲着,让妈妈梳头,那便是我童年记忆里对新房子最美好的向往。抑或是无法言表的幸福感。也有见村子一大群人在山里扛树杆子回来,大概就是用做建房子的。旧房子有茅草搭建的后院,一到冬天,屋檐上结满了冰条子,下雪的时候,就从厕所的小窗上看见后山,林子里有被压断的树枝,家里安静,都能听见枝桠被压断的声音。那时候不只怎的,才过一两月,就听村里人说,龙叔家在祖宗堂最下面一层的位置盖了一栋新的楼房出来。
龙叔的面相看起来是喜庆的,头发剪了许多,精神多了。在我家见到我就笑眯眯的问:书生回来了?记忆中,这些人是极其和善的,因为我一直在上学的缘故,他们便一下子不当我是小时候的小朋友,小时候见我便抱起来,或者捏捏脸蛋,瞬间变成大孩子的感觉,就像所有人都生疏起来了一般,从亲戚变成了外人一般。记忆中,龙叔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把我扛在肩上说要带出去卖掉的逗乐的。连隔壁家的郑奶奶,等我上学回来,几次送鸡蛋过来,说让我妈妈让我在家里多补补,学校里没有好吃的。
大概是同年的时间,我回来的时候便听说龙叔的大儿子已然结婚,在奶奶家玩的郑奶奶,明奶奶等,围着奶奶家烤火的火炉边窃窃私语。很小的窗户,射进了的亮光并不能照亮整个厨房,每个人脸上都是被柴火烤得发红的样子,我只是静静坐在奶奶的身边,柴火烟弥漫整个厨房,显得格外黑起来。
这女孩估计是待不长的。
说是要生孙子了。
毽子在外面偷东西都是坐牢出来的。
是呀,就是没有较好。
冬天的风从土砖房的隙缝里吹进来,堂屋的门被吹得吱吱响。风大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往堂屋看去,以为是有什么人来了。
旧历的新年,大家都回来了,小村变的热闹起来,各家都贴着新红的对联。村口打墓碑的贤叔家门口永远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桌子炸金花。旁边还有一桌妇女麻将搞起来。地上烟花灰屑,瓜子花生壳满地狼藉,哭闹的小孩子到处奔跑。从早上延续到凌晨,霜儿结满树枝屋顶。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见过一次龙叔的儿媳妇。
笔直的黄色头发,两边挽起来,系着墨绿色的头绳,白皙的皮肤,纹的非常明显的棕色眉毛,粉色毛呢大衣,黑色平底靴子,隆起的肚子显得特别大,听妈妈说,过年可能就要生的,身材微胖,她微笑着半只手靠着丈夫(龙叔的儿子),神情安静,时不时看看旁边别人家吵闹的孩子。
村子里过完年是一天天忽而安静下来的,人们开始大包小包去6里外的路口坐车转两躺到县城,然后火车就出去了。家里留下的是老人孩子,屋前屋后见不到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