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婴忍不住蹙起眉头。疾王叔的脾气他十分清楚。若说他做错了,悄悄改正是可以的,但绝不会主动认错,更不会向别人低头。这里面牵扯到他王叔的面子,也牵扯到嬴氏宗族领头羊的身份。
嬴岳摇了摇头,接着叹道:“你疾叔祖不愿意去,我也没法说他。孩子长大了,都称爷爷了,不像小时候,任打任骂的。”
公子婴道:“疾叔祖虽然固执了些,但为人是很好的。嬴氏宗族内大大小小的公子小姐们,没人对他不服。”
嬴岳听了这话,语气便有些和缓下来,“也算他识大体,没给祖宗丢人。只是不善于用谋,比起你来,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公子婴虽一直低着头,此时也不免稍稍松了口气。他眉头舒展,微微笑道:“祖爷爷过誉了。诸位叔伯祖父们都是在乱世之中厮杀出来的,祖爷爷更是宗族内的门楣、梁柱,孙儿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嬴岳摆了摆手,“你不必妄自菲薄。我也知道,因你父亲成蛟叛国遭戮,你从小到大极能隐忍。但在祖爷爷面前不必如此。宗族之中的年轻一辈,你当得起第一人。”
公子婴恭身低头,“祖爷爷教训的是。”
嬴岳见他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个曾侄孙,什么都好,就是太能忍、太能熬。
年轻人,有耐性是好事,可也必须有壮志、有豪情。
如今老一辈的国柱们,或卸甲归田、或半官半隐。如隗状、如王翦,如尉缭、如王绾。就连杨端和、蒙武等人,也已经退居幕后、不问政事了。
中一辈的栋梁也全都定下:咸阳城中有王贲、蒙毅,内史之地有李信、内史腾,蒙恬驻守在北郡、任嚣留存在南楚。相府的事务显然已经交给了冯去疾、李斯也依然攻于帝王之术。这些人虽各有长短,却都有功绩傍身,可以称得上是新一代的国柱。
至于小一辈的年轻人……
嬴岳长长的惋惜一声。
年轻一辈中,章邯是头一号,王离、李由也不遑多让。蒙启、蒙继兄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就连那小小的博士官之子司马欣,竟然也混的风生水起,在丞相府、司农院里面吃的很开。
可反观嬴氏宗族内:子放是什么人物就不用多说了,因成蛟被杀受了刺激,不仅不知道收敛,反而越发放纵起来,到了现在仍是不听劝告。至于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可用的。
只有一个公子婴……
嬴岳想到这里,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他忍不住连连摇头,喟然长叹道:“宗族内的年轻人比不上司马欣、蒙氏兄弟;司马欣、蒙氏兄弟比不上王离、李由;王离、李由又比不上章邯。你之才能,或许在章邯之上,可又和楚南雄差了十万千里。我大秦的朝堂,只怕仍会被这些外臣、尤其是那楚南雄摆弄起来。”
公子婴原本带着三分笑意,此时一听,脸色瞬间凉了下来。
楚南雄,又是楚南雄……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比不上他。
诚然,就如老王公所说,楚南雄于政务兵事皆十分通透。可他也只有十六岁,他也只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他也经历过父亲遭戮、家室被毁,他祖母是国太、可自己祖父是庄襄王!
为什么同样的人、同样的际遇,谁都觉得他是天下第一?为什么自己还未出山,就已经比他矮了一头?
公子婴敛衽低头、默然不语,就连嬴岳问他话时,也罕见的没有回答。
嬴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话说的过了,便看向公子婴,柔声安慰道:“祖爷爷一时失言,你莫要放在心上。孙儿,宗族以后全靠你了,你一定要再接再厉。你虽比不上楚南雄,却也未必没有和他一较长短的能力。”
公子婴初听嬴岳安慰他时,心里尚且有些温暖。哪知嬴岳说到最后,又说自己比不上楚南雄,甚至就连和他一较长短这种事情,都只是有这个可能。
有可能呢,就连祖爷爷都说,有可能呢……
有可能呢,我公子婴只是有这个可能!
在一瞬间,公子婴隐忍了十年的戾气与怨恨,几乎就要爆发而出。
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他用衣袖粘了粘眼角,挤出眼眶中的泪水,抬起头来微微笑着,说道:“孙儿,记下了……”
老王公嬴岳会见楚南雄时,公子婴没有去。
他回到卧室、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抽出一把匕首,将案几上的《孙子兵法》、《治国要术》劈的粉碎,就连虎口都被震裂了。
随后,他一把将匕首钉在案几上、流着眼泪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嘶声吼道:“楚南雄,楚南雄,楚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