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一把无花果干，赵安国侃侃而谈，讲述着浑邪王庭近几年发生的事情：“老右贤王去世后，右部各王远不如过去那样威风、霸道。浑邪王是个狡猾、机警的人，我怀疑他已经暗中依附单于，或在单于和右部之间摇摆，以谋求保住现在的地位。”

“对我们这些流落在右部落脚生存的外人来说，形势远不如过去宽松。首先是匈奴贵族也在积极学习数学，我们的文化优势正在缩小，再过十几年，匈奴人就不会再依赖我们的数学能力。”

赵安国颇有感慨：“伯父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我的堂兄送到了龙城王庭。企图通过与匈奴贵族的联姻，让家族脱离浑邪王庭，成为一个附庸匈奴的小部落。在楼兰这里，应该也有类似的趋势吧？”

安条克微微颔首，神色静谧，语气温和如学者：“楼兰原来有五千户，奉仆僮都尉的命令剿灭精绝国，精绝国男女都被贬成奴隶，被仆僮都尉贩卖到西域各国。而楼兰也没有落到好处，被分出一千五百户占据精绝国旧地。匈奴人继续执行削弱各国的策略，现在分裂后的楼兰已陷入虚弱。匈奴本族人口实在是太过稀少，目前他们还没有向楼兰迁移的征兆。不过我相信，我们未来的某一天，会看到匈奴本族人口迁移到西域各国。”

“我们很多人都认为这会进一步激发更多的叛乱或反抗情绪，正如丁零、坚昆过去几十年不断发起叛乱一样。”

说着安条克呼一口气，摇头嘲笑：“匈奴人耐寒，可惜他们很难适应炎热。西域这里，匈奴人的步伐应该是缓慢的。”

过去几十年坚昆、丁零连续发动叛乱，除了抵触匈奴年年征发兵役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迅速繁衍的匈奴本族人口，正向北压迫、蚕食坚昆、丁零的草场。匈奴本族人口的壮大，令这个大联盟性质的帝国内的矛盾显得尖锐起来，偏偏这个矛盾是无法压制的。

不止是北部的坚昆、丁零，东边即左部的乌桓，也受到了来自匈奴人的扩张危险。匈奴、乌桓的人口都在壮大中，草场却不会凭空变多，被匈奴人征服的乌桓人，自然不会让出草场给匈奴人放牧，然后整个部族去喝风吃土。

龙城王庭与右部王庭的矛盾；右部王庭与右谷蠡王庭的矛盾，右谷蠡王庭和仆僮都尉之间的矛盾，仆僮都尉与乌孙的矛盾，几乎都是有目共睹的。而匈奴本族人口的扩张，正不断压制附庸部族的生存环境，这个才是目前的终极矛盾，几乎不可调控。

“不，安条克你错了，我认为匈奴人会适应炎热。西域的气候仅次于河西、河南（河套），是右部遗留的问题才导致匈奴人侵占、消化西域的步伐缓慢下来，而不是因为他们不适应炎热。等匈奴人处理好右部的事情后，一定会有很多匈奴部族迁移到这里，挤压塞种人的生存土壤，逼迫已经臣服的塞种人反抗，然后杀死他们，或卖成奴隶。等塞种贵族、商人破产后，西域只会剩下匈奴人。然后，他们会去进攻康居，进攻大夏，甚至会一路向西，打到巴比伦、埃及、小亚细亚。”

“匈奴人全面向西域迁移，可能会发生在五年后，最迟十年后。所以，我们的生存处境越来越危险，等他们有学识的贵族越来越多后，那我们只能做一些奴仆能干的事情。”

“我们没有力量阻止他们学习知识，也没有力量控制知识散播。我们非常被动，我希望你能联系更多优秀的年轻人，一起讨论，给我们的未来找出一条活路。我伯父他现在只有能力为我堂兄的未来做规划，你和我，只能依靠自己。”

安条克闻言，却是抬头，稍稍犹豫后问：“我听说过你的事情，匈奴人全面侵占西域后，你将是受益人。为什么你要将自己归类于我这样的受害者？我很羡慕你，但你的行为令我疑惑，让我很难向你表达真诚的态度。”

赵安国语气低沉，眉头浅皱：“匈奴的文明正在形成，这个过程是很缓慢的，需要十几代人的时间。相对于谁是我真正父亲这种无聊的问题，我更在意的是我喜欢什么。我喜欢大汉帝国的文明，也喜欢塞琉古帝国代表的泛希腊文明，可我很难喜欢匈奴这个原始的文明。”

“或许我们和我们的希腊文明会融入到新生的匈奴文明中去，可我希望我们能获得较高的地位，让我们的文明成为主导。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帮助我。当然了，这是个非常久远的事情，不需要你现在帮我，甚至也不需要你追随在身边帮我……可以将这件事情理解为我们泛希腊文明人之间的合作，是一个为更好生活而形成的联盟。”

安条克眉头舒展，轻轻点头：“这样宽松的联合方式，让人很难拒绝。那么作为回报，我可向你起誓，一旦匈奴人开始大规模向西域移民，我会带着我的朋友为你提供支持。我希望你能向匈奴人、西域人证明自己的血统来源，我们会支持你，而你为我们提供庇护。如你所说，我们可能会取得出乎我们想象的成果。”

赵安国闻言露笑：“那么，以处理狄奥斯家族一事，作为我们合作的开始，可好？”

安条克点头，语气肯定：“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向我询问，我不会隐瞒。”

“感谢你的坦诚，伯父说马库斯的三个儿子是楼兰王室阴谋杀死的；我向马库斯询问时，他似乎另有看法，却又不告诉他眼中的真相。在我向小多拉询问时，她认为是伯父阴谋杀死马库斯的三个儿子。你我很清楚伯父的性格，他虽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也不是一个多么恶毒的人，他是一个稳妥、保守的人。我现在想知道，马库斯三个儿子是谁杀死的。”

安条克闻言，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脸色：“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眼里的真相，那么请让你的奴仆做好战斗准备。”

“你可以放心，从我踏进这座庄园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有你支持，我们格杀一批阴谋叛乱的狄奥斯家奴仆，也是符合情理的。”

迎着赵安国自信笑容，安条克也抓起一枚无花果干嚼着：“如你说的那样，原始的匈奴文明正在形成，这个文明的周围有大汉文明，有塞琉古文明，还有一个文明在影响匈奴。正是在这个文明的影响下，狄奥斯家族才发生了这起悲剧。”

看着赵安国的蔚蓝色双眸，安条克笑容亲切：“波斯文明，来自波斯文明的奴隶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他们的影子。而美丽的小多拉，她的性格如同铁石一样坚硬、冰冷。这一切因素混在一起，就形成了这场狄奥斯家族难以启齿的悲剧。我喜欢这场悲剧，它能令我思考更为深远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