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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劫(三)

“哥哥,我自己脱。”尔玉慢慢地挪动着身体,好像是在宽衣解带似的,看着身下人。殊不知色子头顶上一把刀,尔玉的另一只手一直在地上摸索,终于——她摸到了刀柄,接下来,她丝毫没有犹豫,举起刀,用尽浑身的力气砍向“五哥”的脖子——

既然要一击毙命,砍腿、砍背,都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失去任何反抗能力。砍胸膛,尔玉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有足够大的力气。但是砍脖子就不同了,对准他的喉咙,一刀下去,那人已经再无法说出话来,伤口颇深,有血不断地往外流。

似乎是意识到了不对头,那三人连忙朝着尔玉的方向跑来,尔玉赶忙往前跑。也不知她被山上的灌丛刮了多少下,每一寸疼痛都提醒着她,一定要清醒,一定要继续往前跑。她凭借着身材娇小,能绕着跑,人在危急之下的潜力是无限的,尔玉也不知为何,那三人居然追不上自己。可终究体力也是会用尽的,身上的伤越来越痛,身后的三人也越来越近,离她最近的那人满口脏话,一刀便砍在尔玉的腿上。

她好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臭婊子。”

身后人举起刀,正要砍下去,突然,尔玉回身,将自己的镯子拆开,冲着那人的眼睛便扔去——

“啊——”

哀嚎声回荡在荒山中。

身后二人赶来的晚一些,不知前面人到底如何,但见尔玉一人倒在地上。待他二人靠近,尔玉强忍着疼痛,又是跳起来的、冲着二人眼睛的一甩,药粉随着风,灌入了那两人的双眼。只是刚开始用的分量太多了些,显然对付这两人有些不够,尔玉慌乱地摸到了那镯子的花纹,用力一掰——随着机巧“咔嚓”声起,牛毛似的细针冲着二人有力地射了出去,扎在他们的身上、脸上,痛得二人跪地乱叫。

眼看着那三人是追不了她了,尔玉冷眼瞧了片刻,便拖着已经痛得麻木的腿,向远处跑去。

......

尔玉失踪一事,由于是在京都闹市上发生的,影响颇大。

即使是入夜了,仍旧有官兵来回跑着、搜着。

谢昉刚出宫便听到这事,他从未有过一刻如此愤怒,如此气恼,仿佛浑身都在发抖。他拿了细水剑,飞身上马,奔了出去。

太师府此刻已经乱成一团。

尔贤跪在地上,她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她哭的双眼都红肿的吓人,堪堪地求太师不惜一切代价来找,甚至还要亲自出去找。

太师也震怒,好好的孙女,光天化日之下便被歹人劫走——还有没有王法了?

只怕...这事不简单。

他看着自己另外一个孙女要闯出去找,这副模样估计没跑几步就要晕死过去了,太师叹了口气,着人把尔贤送回了东厢。

宁王府也热闹得很。

李娴哭着同王妃讲述了这件事,王妃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凭借着颇为敏感的嗅觉,她也发觉了此事的可疑之处。

李隽之受了些皮外伤,没等包扎好,便红着眼睛带了人出去。王妃深知这件事不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却也不想儿子趟这浑水,可是李隽之这模样,她是从来没见过的。怕自己儿子出什么事,宁王妃只好派了大批人手,随着李隽之一同找。

......

郑王府。

谭秋声靠在榻上,正在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钱依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满脸喜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以后,就没有人在世子爷面前晃来晃去了。”钱依娘勾唇笑着,“秋姐姐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当李隽之的夫人,指日可待了。”

谭秋声颇为受用地笑着。

......

尔玉怕极了。

此时她正蜷缩在一棵老松根下,衣裳被山中细碎的灌木割开了许多口子,又染了泥污,混着不知何时沾在身上更不知是何人的血。乌鸦在她头上盘桓着,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山中愈发瘆人。

她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吧。关于生死,尔玉年少时便有些许感叹和思考。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隔壁家的祖母因病故去,尔玉跟随着父亲母亲去吊唁,她就站在门外,望着那白纸糊的灯笼,听着身边不绝于耳的哭喊。死是什么呢?是人离开了亲朋好友,去另外一个世界吧,到了那个世界,就会重新再过一辈子吧。到时候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亲友,会为故去的人的永别而伤怀许久,待到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们也纷纷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切又都要重新来过了,只是不知再世会不会重逢?重逢又会不会相识?

崇州小官的嫡女,应当是嫁给城内有学问有前途的后生,亦或是嫁到门户稍高一些的官员家。到时候,她会做一位被丈夫一家尊重的正室嫡妻,会慢慢变老,膝下绕着一大群孙子孙女,卧到冰凉的榻上,听窗外风吹过竹叶沙沙的响声,听画眉鸟在笼子里叫,最后在子孙的哭声中离开人世。

这是她本就写好的命运,却阴差阳错的蒙上了她的眼睛,带着她走上了另一条路。她试探着前行,甚至不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便乘着那一腔莽撞的勇敢,稀里糊涂地走了下去,以至于也许现在就是一生的尽头。祖父和姐姐问过她,世子爷对她好像有点不同,可是尔玉却连连摇头。那时这个小姑娘的心里就好像有一个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尔玉真的快要死了,出现了幻觉。似乎从远处跑来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他跌跌撞撞的,拿着一把细长的宝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头上的冠也歪了,几缕头发丝不再一丝不苟,被汗水打湿,贴在他白净的脸上,好看极了。

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慌张的神色,尔玉浑身都在疼,疼得都有些麻,她盯着谢昉发红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

尔玉想,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吧。

谢昉的手一直在抖,他想要摸摸尔玉,想要知道伤处在哪里,可是他不敢,伤在尔玉的身上,可是谢昉的心却有着撕裂一般的疼痛。

“阿玉,别怕,我来了。”谢昉把尔玉护在怀里,轻轻地挪动她的身体,她痛得喊不出声了,谢昉只能通过她的时而紧皱的眉头来判断自己用力是否得当。

“我带你下山,去附近的村子找个地方住,然后我们就回京都。坚持住,别睡,山风贼得很,你若睡过去了,再醒来必要嘴歪眼斜。”谢昉一边说着,一边将尔玉背起来,尽量不颠到她,快步向山下走。

“阿玉,你若是嘴歪眼斜了,哪怕你祖父坐到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天底下也没有人愿意娶你。”说着,谢昉笑了笑,“你猜李隽之会不会娶你?就算他肯,他家那凶悍的娘也不会肯,他老爹又那样惧内。你猜我会不会娶你?”

背上的人好像有了一点动静,她似乎听进去了。谢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笑着说道:“也许我会娶你,然后带你浪迹天涯。待到过个三五年,看你看得腻了,再娶几个貌美的小娘子,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让她们天天气你,你也没处说理去。哈哈哈,周尔玉,你气不气?”

尔玉的声音很低很轻,就像一阵连树叶都带不起来的风,她在谢昉耳畔,无力地说出了一句:“你...敢...”末了,她又轻声说道:“你怎么才来。”

谢昉低着头,压着有些颤抖的声音:“我来了,别怕,阿玉,别睡过去。”

“阿玉,你还记得你有一支海棠花的簪子吗?没想到吧,这支簪子是被我弄坏的,那日我经过长廊,就见到了它,本想还给你,却不小心将它踩坏了。我记得蜀中有一个老头,专门搞各种稀奇古怪的美玉,虽然没有多大的名声,但是他手里的玉可称世间罕有。我想着,托人去找那老头,买一块颜色好的,重新给你做一支。”

“东海有一种贝,好吃得很,多年之前,我同友人偷偷溜到渔村,买了好些,足足有三筐,我们在海边生火,在贝肉上刷了盐巴,再放到火上烤。那滋味,让我回味到现在。阿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吃,若是不能,我便求人快马加鞭从东海运过来。”

“阿玉,还有....”

......

待到谢昉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安置周尔玉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在一户人家的茅草房里,谢昉借了油灯,寻了几味药材,先将她的伤包扎好,从怀里掏出了祖师爷给的丹药。

借着灯光,谢昉凝视着手心小小的丹,叹了口气。他走到尔玉床边,用手指按住她的眉心。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谢昉的手指渡到尔玉的身体里,谢昉也曾有过犹豫,到底该不该这样做?有了蓬莱的功法做基础,再服跛道人的丹药,尔玉完全有能力扛过这一关。可是这样以后,尔玉就和蓬莱永远脱不了干系了,她便再难做回一个普通的女子。

这盛世的表象下有多少暗流汹涌,谢昉是知道的,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若是...若是那圣上再改主意,尔玉去不了蓬莱。那么,她身上蓬莱的气元,便是她招祸的缘由。多少“名门正派”盯着东海上的仙岛,企图拨开迷雾,窥见蓬莱,求得长生。

可是..自己没有权力去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尔玉的脸色好像更加难看了,嘴唇干裂苍白。血依旧在向外渗,生机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上剥离。

谢昉要救尔玉。

他收回抵住尔玉眉心的手指,将丹药放到尔玉的嘴里,再给她顺着热汤灌了进去。待到尔玉沉沉睡着时,谢昉听着她均匀稳定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他这一生,鲜少如今日一般懦弱。

当他与她走散时,当他见到一路的鲜血时,他觉得天边的余霞都变灰了。

谢昉紧紧地握着尔玉的手,生怕下一刻这只小狐狸又逃出了他的视野。

乌云去后,便有朝阳冉冉升起。

村子中不少人家的屋顶已经冒出了缕缕炊烟,有勤劳的妇人早早地开始洗涮炊具,拾掇着丈夫昨天劈好的柴,再投到灶台下的火堆里去。谢昉借宿的那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的儿子在京都给人家卖苦力,很久才回来一趟,谢昉和尔玉正住在他们儿子的草屋里。谢昉事先打过招呼,只又要了些药材,便没再麻烦那两位老人。

他守在尔玉的床前已然两天两夜了。

“阿玉,醒醒。”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阿玉...”

尔玉睁开眼时,谢昉正坐在有些破旧的木桌旁,不知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药。他还穿着那一身素白,头发和衣裳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大很长的梦,梦里被人追赶,逃到了山上的松林中,最后于月下松旁,被一个穿着白衣裳的神仙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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