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圣上终于想和他以“师生”关系谈谈了,老太师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个情绪,是激动,是否要老泪纵横一下?纵使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来不及了,但是此时此刻,老太师的心里是充满感激的。
他感激圣上还能对他说出天子的烦恼。
“你应当知道的,那个叫谢昉的,就是朕三皇弟的儿子,”圣上的面上毫无生气,双眼浑浊,目光涣散,如同行尸走肉,“都长这么大了,朕...我开始竟不知,他还活着。”
周太师颔首:“是了,圣上,他还活着,他在蓬莱过得应当是很好的。”
“是这样么?”圣上突然笑了,却笑得阴恻恻的,“朕赏了你的孙女和他在一起,你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开不开心?”
周太师没料到圣上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他连忙跪伏在圣上脚边,道:“圣上忘记了,老臣的小孙女早就没了,是遭了钱家的难,是您替老臣给孙女报了仇。”
“罢了罢了。”
圣上挥了挥手,起身面对着小窗,侧对着跪在地上的周太师,倒也没叫他起来,只是自顾自道:“本是计划了许多,可我这身子快不成了,天意如此吧,起先安排了许多,却都败给了我自己一时心软,不过也好,我的心里舒坦多了,给了我这小侄子一段姻缘,也算还了些三皇弟家的债。”
“而今...是我自己不争气了,从前还想着最后一搏,现在却是连调兵遣将的力气都没了。你瞧见了的,老师,方才我的淑妃,我曾经最宠的女人,她过来跟我说她娘快病死了,央我放她出宫见老娘最后一面。”
“可是老师啊,你知道吗?她老娘早就没了,前几年就没了,她想逃,却也不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或是连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编了,就这样敷衍我?”圣上深吸一口气,连着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周太师的双拳紧握,他想站起来,像圣上小时候那样,像圣上还做皇子的时候那样,去抓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不要对任何事彻底绝望,只要人活着,什么都会过去的。
周太师曾经那样为他倾注心血,可是数十年过去,他亲眼见着自己的学生一步一步退入深渊,圣上走进了一个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里,他再也出不来了。
忠君。
外面的人都说,周太师是个愚忠的,是圣上的老走狗。
可是只有周太师自己才明白,自己对圣上的感情有多复杂。他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一点一点去啃那些老掉牙的书籍,然后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之中逐渐变成一个文武双全的、合格的皇子。
周太师曾感恩先帝的知遇之情,又将圣上视为自己的孩子..这样说太僭越了,周太师想,自己也许生来就是要效忠圣上的吧,也没什么别的解释了。他愿意为圣上的前程谋划,更愿意以己身堵住天下所有对于圣上不利的传言,更愿意为圣上牺牲一切。
他见到如今的圣上,一个颓唐的、几乎马上就要死掉的人,他的心里只有痛恨。
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拼了这条命,去让圣上清醒过来?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见伏在地上的人半天没说话,圣上才转过头来,伸出右手,轻轻将周太师搀扶起来。
“你走吧,我给你贬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等我死了,你避开这场祸,好好去颐养天年吧。淑妃那边,毕竟她服侍过我,我会给她安排一个好出路,能活着的就都好好活着吧。”
圣上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根羽毛一样,悠悠转转地,最后落到了周太师的耳朵里。
“倘若你能再见到我那小侄儿,告诉他,我先去给他爹娘赔罪了....”
周太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