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身上盖着衣裳,张子敬知道,那是谢昉的,他不愿意让妻姐走得太难看。
一年过去了,她的容颜有了细微的改变——更瘦了,五官也长得更开了。
她脸上毫无血色,双唇是骇人的灰,即使是这样,张子敬还是觉得,她简直美得像天上的仙子。
可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遭受这等磨难啊?!
似是想确认,张子敬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用颤抖的双手掀开覆盖在尸身上面的衣裳的一角——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因为手指失力,足足用了四次,才将衣角掀开一点。
入目是**的腿,双腿之间一片血污,还有......
一根同她小腿差不多粗细的擀面杖。
“啊!”
张子敬发疯了似的,红着眼怒吼,他目眦欲裂,瘫坐在地上,双手用力地向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屋外的谢昉听得这一声怒吼,连忙赶进屋里来,见眼前这一幕,竟也不知说什么,便背过身去,长叹了一口气。
谢昉守在门口,张子敬就坐在尔贤尸身正对着的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张子敬想发泄,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着一幕幕同周尔贤相处的剪影。
她的音、容、笑、貌,刻在记忆里,怎么都抹不掉了。
终于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划了下来,滴在地上,啪嗒地碎了。
还记得在离别前的那个雨夜,她从轿子中走下来,撑起了伞,挡住了他头顶的风雨。
她身上的香气是那样恬淡悠远,让人心神宁静。
她说,此生能够相逢,已是欢喜。
她说,祝他余生平安喜乐,早日觅得一份好姻缘。
可是周尔贤,没了你,你叫我余生如何欢喜?
从下了决心跟着李隽之干大事开始,张子敬就想过,此举是义举,若成了,便享受着万里江山、黎民供奉;若败了,那也是为气节身死,也不算丢了张家人的脸。他想过无数种结局,想过再登周家的门求亲,想过威逼利诱许家休妻,他想过很多很多,可更多的,是想再同周尔贤见上一面。
那个笑起来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女子。
那个为了弟弟妹妹奋不顾身,坚强勇敢的大姐。
在北地的时候,有一晚和李隽之喝酒,以天为被,席地而眠,半夜醒来看着夜空中的星子,他突然觉得,待到大事毕,他便辞了官,那些功名利禄的都给他老爹吧,他只要在崇州城有个小铺子,最好能离许府近一点,这样他也许就能时常见到尔贤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对于张子敬来说,这样就够了。
那时候他每每想到此处,总是会傻乎乎地笑起来。
人活着一辈子,并非是非要有个名有个分才叫携手走过一生,他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就好。
哪怕她看不见。
“子敬,”谢昉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刻谢昉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语言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显得太过苍白了,不过他沉吟片刻,还是硬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斯人已逝,节哀。”
张子敬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声音闷沉沉的,还有些嘶哑,却像极了经常在许家老宅旁哀鸣的老乌鸦:“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传说曾有书生姓孙,一朝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走至穷途末路的他感叹命运不公,竟一夜白头。从前谢昉听到这里的时候,都认为那不过是后世为了渲染气氛刻意夸大的,可第二天清晨,谢昉再见到张子敬时,他的形貌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佝偻、枯萎、双目失神...
他的两鬓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混在其他黑发之中,尤为明显。
随之而来的是张子敬活埋战俘的消息。
曾经守在崇州城内的郑王的人马,一个不留,全部活埋。
对于在张子敬攻城之日的清晨便离去的精锐队伍,他放下话——一个人头十两银子,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三两。
张子敬身边有个副将,叫张坡,是张子敬父亲的亲信,在他能独自领兵以后,便一直追随着张子敬,忠心耿耿。活埋俘虏的那一天,张坡忧心忡忡地找到谢昉,犹豫了半天,才道:“若是小将军真这么做了,他以后的名声可就完了...日后若是能立足于朝堂,这都是他的弱点啊!”
谢昉垂睫,目光微动:“路是他自己选的。”
“仙君!”张坡忽地跪在了地上,行军的男儿,身上都有一种凛然的气魄——他们跪天跪地跪父母,除非是深恩重义之人,否则何人担得起这膝下万金?谢昉大骇,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是张坡却铁了心一般,怎么着都不起来,道,“现在只有您能在小将军面前说得上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