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胡索见尔玉时,只觉得她变了样,可真要他说,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变了。眼前的小丫头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个高门矜贵,可如今却大不相同。
她还穿着从崇州出来时候的那一身淡粉色的衣裳,黑发也没有乱,极简单地盘了妇人的发髻,上面一支珠花都没有。她的脸是蜡黄的,可是一双眼却透着光,像是乌云的间隙中倾泻下来的朝晖,耀眼又突兀。
“玄师叔,祖师爷。”尔玉站起身来,一一见礼,施露在一旁,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们,拱手行了后辈礼。白术带着童子,扛着药箱走了进来,见到尔玉先是停了停脚步,微微点头示意,吩咐童子们准备针与汤药。
白术只用了三根牛毛粗细的银针,分别刺在谢昉的头顶与双足足心处。一长相白净的小童端了药来,那药浓稠而苦臭,在场诸人,除了药师谷来的,皆微微皱眉,那股苦味在人鼻尖萦绕了好久都未散去。
尔玉垂手在一旁瞧着,本以为那药是给谢昉喝的,却见小童将被子掀开一角——仅是一角,便见谢昉腹部的皮肉焦黑,依稀可见内腔,空空荡荡。
白术按住了小童的手,回头颇为怜悯地看向尔玉,道:“要么,你还是出去等着吧。”
纵是如施露这一般看惯了血腥的人也分外不适,她早就站在一处角落里、远远儿地等着,一听白术这话,如蒙大赦,本想一溜烟跑出去,却又挂念着尔玉,回头看她。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尔玉身上。
“我守着他。”尔玉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这让玄胡索等人想劝也没法劝。白术欲言又止,只好点了点头,他身边的白净小童见他允准了,将被子掀得更大了,小童惊奇的呼出声,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师父,他的气元垂在这里,护佑着呢!”
听到这儿,众人皆看向谢昉的腹部,那窄腰上隐隐的肌肉轮廓被烧得焦黑,那一大缺口处,竟然有一团无色的火光,正在燃烧着。
这是...这是谢昉的气元?!
虽然那气元之火已经烧得极其微弱,近乎涣散,但是到底没有彻底被击溃。
他伤到了这个地步,本以为气元早随着冥火那一击而消散于天地之间,未曾想到,气元竟然如有意识似的,攀在他伤口最骇人处。想来谢昉能撑着一口气,也都靠了这团气元。
尔玉连忙看向玄胡索,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谢昉一定会平安!
待白术用那味道难闻的药物将他的伤口填满,从另一位皮肤黝黑的小童手中接过纱布,轻轻覆盖上去,又把被子盖好,白净小童细心地将被角掖好。
“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气元护着,也只是保命,能不能醒过来要另说。”
玄胡索开口,这一席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扣在了尔玉的头上。她的方才的所有希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后日,最多后日,祆教必会再来反扑,如今临阳周边十几个县城都空了,怕是要有一场恶战。周姑娘,谢昉爱重你,你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我们作为他的长辈,更不希望你被这场祸事波及,再者说,你也并非是仙门中人,祆教此番反扑必用尽全力。”跛道人接话道,“玄师弟明日便要动身回南疆,你便同他去,待战事了了,你便自做打算吧。”
“那他呢?”尔玉怆然。
“他是我蓬莱的弟子,自然是要跟着我们回蓬莱的。若是生,往后还有许多光阴,自会与你重逢;若是死,缘尽于此,天命使然,你也不必太伤怀。”
“我不走!”尔玉失力,整个身体都靠在窗边,她攥起拳,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平稳,“我是他的妻...我不走,我与他生死都应当在一起。”
玄胡索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大手指大小的银壶,朝着施露使了个颜色,然后迅速将银壶从尔玉鼻下掠过,银壶中的烟雾腾起之时,尔玉便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向后仰去。施露接了玄胡索的目光,快步走上前,顺势将尔玉接在怀里。
“都是为了她好。”玄胡索叹了口气,将银壶收到衣袖中。
施露心里也清楚,只是换了个姿势,将尔玉扶得更稳:“你不回南疆了?”
“总是要为我这个便宜师侄试一试的。”玄胡索道,“这一别也不知还能否再见,我们都是信得过你的,你将她送去药师谷,我的二弟子会在西风渡等你们,你和她余生都好好过,也算是全了你祖师奶奶和我们的交情。”
施露垂首,似乎有些失落:“我也能帮你们...”
“不必了,”跛道人开口,“你以后也别练那些歪门邪道的功法了,要走正途,你的祖师奶奶便是榜样,你可明白?”
施露罕见地乖巧。
“说那些做什么?”玄胡索摆了摆手,道,“小孩子家家的,能在乱世活下来,就够了,她没坏心,也不害人,只求个自保...我给你留几份药,能克制周丫头体内的暴戾之气,等到了西风渡,见到了我的二弟子,他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
看着两个老头决绝的模样,施露便也没再说什么,她突然跪了下来,朝着二人深深叩首,似有哽咽,似有心酸,全都在这一叩首中。
片刻后她站起,扶着昏迷的尔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屋内再一次回归寂静。
滴答。
滴答。
又是竹筒落水声。
白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最后一层药膏给谢昉糊上以后,幽幽道:“师父,你不该给那位姑娘用迷烟的,什么事怎么都用粗暴的手段去办呢?能不能讲讲道理?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行动,害得我们......”
玄胡索:“...”
跛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