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那儿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静默无言。
缠绵病榻,数日挣扎。
他睁开迷离的眼,恍惚回到望璋宴散场那一日,阳光温煦醉人,他正于树荫石桌旁独自小憩,那是初来乍到的他,姑且掩藏自己孑然无力感的独处。
只是无意间瞧见,那人披着雪白的鹤氅,与勋贵子弟结群而立,在周身贵气的佐伴下,亦是半点不落下乘。
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那人语速随和,一人将长臂随意地搭了在他的肩上,许是溢美之词过耳,孙漕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睫羽微垂,谦虚似的笑着摇了摇头。
泠泠玉骨脱于世,郁美风姿,断不过此。
他陡然清醒,怎能因自己与他才有了些许交集,就差点忘了,他从来都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世家子弟啊。
清醒不过片刻,错愕间,却见那人沐着煦光,含笑向他走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
毫无保留地张开。
他看着他温和的眉眼,一时竟看得发怔。
许是怕人等久不耐了,他不作多想忙伸手回应,却又僵在咫尺。
泥点。
他分明看见,那人雪缕质地的衣摆上,沾染了一小处细细的泥点。
他忽然回忆起,临清的清晨,经久别后,他在他府门前踌躇,意外相逢时那一回头,所见他鞋履上沾染的泥点。
他这么整洁熨帖的人,连衣衿上的倒褶都习惯性抚平的人,怎能不在乎那处泥点呢,当初招待他入府安顿后,他是立马回房更换了衣裳的。
所有往常未曾在意过的细节被思绪刻意放大,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开始慌张。
随着他的到来,他沾上了泥点。
原来早就预示着,他就是他的污点啊。
许是看出了他的自惭和犹疑,那人苦笑着晃了晃头,再次将手前伸示意,向他点头。
孙漕微微发颤,抑制不住地,温热在眼眶里转圜。
他何来之胆,胆敢忘记,当跋涉远归的少年得以被衾拥覆的那一日,那人洗手烫壶,沏一盏新酿,窥破他一切伪装:“哪是我不让你回来见我,明明是你自己拗不过自己罢了。”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那人见他久久不予伸手回应,遂半跪下来,得以抬起视线平视他,温吞地说,“我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他的眼中如水溃堤。
眼前清润的眸子足以融化他心中所有坚冰冻作的沉枷,他的心脏焦急地搏动,似在等待一个待定的抉择。
他唰啦一声从床榻上垂死病中惊坐起。
是啊。
倘若、倘若他不在乎呢?
半个月的挣扎一下子拨云见日地被彻底抛开,他下榻拉开那方他怯怯挣扎不敢碰触的小屉,因起得过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待恢复一线视野,他一把抓起信笺,珍重地看了一眼屋外乡野夜色。
是以披衣跋涉。